盐阜大众报

03

牛背腰 2025年06月28日 盐阜大众报 03版 麋鹿

○王柏春‌

父亲年轻时就有点驼背,村里老人总爱唤他“牛背腰”。这称呼比“驼背”多了几分温厚,少了几分刺耳,仿佛那弯曲的脊梁里,藏着老黄牛般的韧劲与担当‌。

母亲常笑说,我的“牛背腰”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幼时顽皮,我总偷偷跟在父亲身后,弓着腰,双手往后一背,学他走路的模样。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待我长成少年,腰背已微微佝偻,只是不及父亲那般厉害‌。

祖母曾告诉我:“你父亲的驼背,是年轻时挑担子压出来的。”父亲是三代单传的独苗,自幼聪慧,虽只读过半年私塾,却算盘笔墨样样精通。十岁丧父,他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成了祖母口中的“苦桃子”。1942年,十八岁的父亲已人高马大,跟着表哥“挑私盐”。父亲总要求比旁人重几斤,起初不觉吃力,可越走越沉,肩膀仿佛压着一座山。他咬牙忍痛,拂晓时分终于抵达“停翅港”。后来表哥才告诉他:这是给新四军送盐,行动需绝对保密,对谁也不能吐露半字。此后,父亲隔三差五夜行送盐,肩膀磨出老茧,后背甚至隆起一个“扁担瘤”。

1948年冬天淮海战役打响,父亲推着独轮车,载两百斤粗粮和六床棉被,连夜奔赴益林前线。他不仅运送物资,还帮着抬伤员、安葬烈士。次年四月,他又随大军南下,与同村4人弄一条船摇橹从江阴渡江,协助解放军后勤直至上海解放。祖母说:“我那段时间心里像坠了个秤砣,没睡过一个整夜觉。”

父亲一生与泥土为伴,工分簿上他的名字后总写着“罱泥”“挑河”。队长夸他:“老王干活,一个抵俩!”他却搓着手憨笑:“力气是浮财,用了还会来。”罱泥这苦活,他一干就是三十年。

1972年我高中毕业,父亲轻声对我说:“你长大了,书也念到头了,明天跟我学罱泥吧。这活虽重,但工分高。”母亲特意为我打了一副小罱子,父亲手把手教我,从半罱泥开始,耐心至极,从未发火。他大半辈子与罱子为伴,因常年低头哈腰,六十岁时已驼背如弓。

包产到户后,父亲再也干不动重活,便在自留地种菜。他依旧起早贪黑,挑水施肥,每日担一筐鲜菜去集市。城里人知道他的蔬菜是自家地里长的,新鲜,每次到市场担子没放下买菜人就围了上来,很快卖掉。卖完菜,总不忘给孙子们带几个烧饼。父亲像个不停转的陀螺,整天闲不住,丢了探耙拿扫帚,自家忙完帮邻里。他对我们管教严厉,每当我们犯错,他便用“正反理”细细开导,从小我就对父亲沉淀了如山的爱意。

岁月匆匆像阵风,记忆犹新恰似梦。我深爱父亲那宽阔结实的“牛背腰”——它象征勤劳与担当,镌刻着耐力与坚韧,更承载着力量与荣耀。这弯曲的脊背,是父亲对命运的挑战,是岁月中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