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淑玲
网上经常看到有人为西乡地域争论,到底盐城哪些地方属于西乡?其实西乡、西北乡的地理概念是模糊的,没有明确的区域划分,总体来讲是盐城市区向西的一段湖荡地区,一直到与宝应交界的恒济。清乾隆版《盐城县志》记录的23个庄镇中,秦南仓、冈门镇、楼王庄、北宋庄、楼夏庄等是没有争议的西乡,建阳镇是没有争议的西北乡,但像湖垛镇,有写作西乡,也有写作西北乡的。
1941年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后,盐城县划县分治,有了建湖、盐都、射阳等地理名词,但老辈人仍喜欢以西乡与东海这个地理概念来区分。我六岁之前在盐城北的草堰口生活,外婆的家在射阳县新坍的胜利桥,妈妈每次带我去看外婆都会说,走,我们一起下海去。外婆那边的亲戚每次来,走时也会热情地说,有空到我们东海玩玩啊。他们说东海,从来不会说黄海。小的时候,妈妈与外婆她们的聊天经常会有乡里、海里这些词,比如,今年乡里的米长得不错,海里的胡萝卜多得吃不完。
时光又走过几十年,在秦南、楼王、北龙港这些地方,经常能听到人说,有空到我们西乡来玩呐,这是我们西乡里种的。而在建湖的芦沟、恒济等地,除了老辈人,年轻人很少有人用西乡这个词了。
说盐城西乡,还得从里下河平原说起。西乡是里下河平原的一部分。里下河平原的北界河苏北灌溉总渠离淮河很近,而秦岭、淮河是中国的南北地理分界线,以此分北方南方,西乡从大的地域来讲属于南方。
在西乡大地上,慢慢淤积的沙堤先后有三条,乡民们叫它三道冈,东冈、中冈、西冈。最先形成的是西冈,即龙冈向北一直到喻口、羊寨这条沙堤,也是5000多年前新石器时期海岸线的位置。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说西乡,还得说东海,对比才见风格。
东海的历史比西乡差很远。范仲淹时代,射阳还在大海里。外婆家在射阳的居住史也不远,就是外公这一辈从草堰口迁过去垦荒的,早期的东海人多是乡里去垦荒的,所以海与乡间的人血缘关系亲密,走动频繁。
西乡与东海的水、土是不同的,这也影响着人的生活方式与性情。就拿肉圆来说,西乡人喜欢放米饭,口感软糯香甜,东海人喜欢放萝卜,口感爽又有点冲。以前的人与外界接触少,接天地自然的气多些,水土气足,相比之下,东海人性情粗犷些,叫侉子,西乡人说话相对轻柔些,叫冒子。
西乡多水,且多自然形成的河道。水多到什么程度,有些地方很大一片区域没有一处水稻田,在盐都的北龙港,建湖的九里、黄土沟等地,到处都是圩堤分割开的河塘,能让人想到遥远年代射阳湖的样子,明晃晃的水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天空也倒映在水里,到了雨季,一片白茫茫。像蟒蛇河、朱沥沟、西塘河等这样线条生动优美的河流,东海里也是没有的。东海里多人工河道,工整有序,是另一种美,比如大丰的卯酉河,射阳的小洋河。
西乡属里下河平原,东海属冲积平原,且地势高于西乡。西乡湖荡湿地形成的油泥土容易板结,平时种菜什么的,要比东海人花更多力气,但湖荡里的藕、慈姑等却是东海比不上的。
四十年前的海里与乡里还有着明显的区别。妈妈说她们小时候家里不买盐,到草滩上看到有盐霜的地方挖个坑,撒上草木灰就可以晒出盐来。海里很少种稻米,主要吃大麦粥、糁子饭等。乡里的人多半在水边居住,种水稻、吃米。秋天胡萝卜成熟的时候,东海人就会拿来与西乡人换大米吃。西乡人也喜欢东海里的芦苇,海滩的芦苇比湖荡的芦苇耐烧,有后劲。
西乡处处是水,养鱼、种地是西乡人安身立命的本事。
西乡人逐水而居,盖房子时是刻意要选在河边的,家前或屋后都会有一条小河。从高空看,村庄在水的包围中,河流、池塘、菜园、农舍、稻田、树木,是西乡风情画的基本元素。西乡的田多圩田,先辈们与水争田,改造低洼地、修圩堤将田切成一个个棋盘格,但大量的围田会堵塞水道造成水患,所以适度的退耕还湖可以让人与自然更和谐相处。
西乡人与水很亲。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到夏天,一大早就会到河里洗脸,河面上升腾着雾气,有仙境之美,河边的水汽也很好闻。晚上太热了,河边要凉快些,人们会聚在河边的桥上纳凉讲故事,小孩子在河边的树丛中捉萤火虫,也有人从家里拿一张草席直接睡在大桥上。乡村的孩子每天与天地自然打交道,也会觉得乏味,一听到闷声闷气的汽笛声,就跑到河边看拖驳船队从河上行过,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与远方。20世纪80年代前出生的孩子多半写过这样的命题作文,比如《家乡的小河》。很早就离开家乡的李国文先生也写过,“小时候在苏北乡下,到处是河,闻着河里散发出来的水草味,感觉那些小鱼就是草旁贴着,真是惬意……”
西乡的人水性好,想到河对岸没有桥,夏天的话会直接跳到河里游过去,有时候走着走着,兴致来了,也能跳到河里扑腾几下。西乡的小孩子游泳不用教,像小鸭子一样,扔到河里扑通几下喝上几口水就会了,狗爬式、扎猛子,如浪里白条。
南船北马,地处南方的西乡湖荡人家,家家有船,船就是他们的双脚。民家的船也有多种,捕鱼与放鸭的不一样,放鸭船最简单,一米多长,也叫鸭溜子、鸭哨子,还有两头尖翘翘的,中间一个小小的船舱,叫小划子、荡条子。不识水性的人脚刚碰到船边,可能就人仰船翻。
西乡俗称锅底洼,以前一进入夏季汛期,西乡人就开始关注水位的上涨,尤其是几天暴雨不停,天像漏了一样,氛围就不同了。应对水灾的方式就是打防洪坝,人站在水中找桩是很不容易的,再用麻袋或草包装上泥,一层一层叠高,最紧急的时候,家家户户上阵,拿出自家的棉被、衣服、门板、木材等。
现代作家李有干的长篇小说《大芦荡》《漂流》,曹文轩的《青铜葵花》等,都有关于水灾的场景,讲述灾难对于生命的意义,以及我们如何应对灾难。随着水利技术的进步,风调雨顺成为常态,但了解本土自然灾害的历史,会让我们懂得尊重世间万物,学会和大自然和睦相处。
西乡的水以河流、湖荡的形式存在着,湖荡的面积更大些,从高空看,田野与人家之间的水网,像人的毛细血管一样丰富。不少小河是没有名字的,西乡人叫它野河,野河里随意停着一条小破船,就有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清幽。勤劳的西乡人还会在上面种些莲藕、慈姑等,这条破船立刻生动了许多。即便是大河,有的西乡人在旁边住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名字,因为河太多了,习以为常了。
众多的河流中,最有名的是蟒蛇河,这名字真是形象,河流如一条巨蟒,西承大纵湖的水,沿途接纳无数支流,东入串场河、新洋港入海。与蟒蛇河气质接近的,还有朱沥沟、西塘河等,像书法中的线条,洒脱地流淌在西乡大地上,还有点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气魄。
河流记录着地方的风土人情,也记录着宏大的历史和人物。1836年,江苏巡抚林则徐租了一条民船,带了一名随从微服私访盐城,一是了解皮岔河的疏浚是否是民意,二是了解盐城的社会民情,写下3000多字的民情日记。皮岔河北北秦庄前的一条寻常乡村小河,没有名字,却是西乡最悲壮的河流,当地人叫月字头,也有人建议改为鲁艺河。1941年7月24日的华中鲁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丘东平、许晴、王海纹等皆牺牲于此。
如今多数的河成了观光步道或风光带,以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自然风光继续滋养着两岸的人家。比如,蟒蛇河水上文化生态廊道、西塘河风光带,朱沥沟和蟒蛇河交汇处的盐龙湖是盐城的碧水工程,湖四周有环湖河与其他水源隔开,旁边建有盐龙湖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