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

美丽的盐城，长满诗。

那洒满清词丽句的湿地滩涂，那思念一样百转千回的河道水网，那童话般美好而神奇的仙鹤神鹿，那饱蕴沧桑的百味之珍，那坚韧不屈、兼容并蓄的淮夷文明——那以盐城为关键词的各种人文地理的精神标识，总是如此令人神往、令人陶醉，令人百感填胸、沉吟不已、放声歌唱！

盐城地处黄海之滨、江淮平原，具有久远的文脉和丰沛的底蕴。打开厚厚的一部《盐城诗征》（上、下册），仿佛奏响一幕湖风海韵的恢弘交响，仿佛畅饮一窖甘洌香醇的浓酽陈酿，仿佛徜徉一径千红万紫的芬芳诗旅。我听到了那“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先秦遗响，听到了“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的建安豪唱，听到了王维、韦应物、温庭筠、罗隐、吕夷简、柳永、晏殊、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米芾、周邦彦、杨万里、姜夔诸君用锦绣华章播撒下的山水清音，听到了陆秀夫、文天祥的忠烈壮歌，听到了萨都剌、王冕、杨维桢、施耐庵、宋濂、李东阳、徐渭、宋曹、吴嘉纪、孔尚任、王士祯、龚自珍、陈维崧诸君触景生情的激扬喟叹和深邃哲思……

到了20世纪40年代，盐城热土上异军突起。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代军长陈毅通过与盐城地方人士诗词唱和等形式，凝聚人心、鼓舞抗战，其慷慨之声，在新四军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陈毅在盐城创作的五言长诗《湖海社开征引》，喊出了“诗国新疆土，大可立汉帜”的豪迈宣言，其“不为古人奴，浩歌聊自试。师今亦好古，玩古生新意”的创作主张，对今日诗坛也有着非常鲜明的现实意义。

《盐城诗征》中收录的诗词应和着生活的节拍，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充满盐阜大地的人间烟火气息，歌唱出湖海生涯酸甜苦辣的滋味。俞陛云先生在《诗境浅说》序言中回忆道：“忆弱冠学诗，先祖曲园公训之曰：学古人诗，宜求其意义，勿猎其浮词，徒作门面语。”一般人教诗侧重讲辞采格律，喋喋不休，津津乐道。而曲园公则提出了求其意义和勿猎浮词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作诗作文，首先教的是为人之标。学诗，首先学的是修心之道。唐代杜牧说过：“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阛阓”就是街市。一群人乌泱乌泱去赶集，闹闹哄哄到傍晚，就四处星散了，只留下一片狼藉。杜牧说的“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和曲园公所谓“浮词”，似如出一辙。“浮词之轻”，轻如烟尘，难挡清风一帚之挥。《盐城诗征》中收录的诗词，是盐城大地的文化精髓和文明标识，是实实在在的精神血脉。这些诗篇着眼的首先不是翰墨词藻之巧，而是社会功用之重。这里所重的不仅仅是“诗法”，而是“世法”。盐城是个美丽的深情豁达的好地方，盐城诗旅的代代歌唱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桃源牧歌。顾随先生认为，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所谓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诗人，所写太狭窄，不是真的诗。”“自以为雅而雅的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他将那种“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的称作“豆芽菜诗人”，并且说“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没前程。”旨哉斯言也。以之验证《盐城诗征》中一代代诗人薪火相传的接力赛，我想起韩愈的两句话来作评价： “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所谓诗乡，必须本身就是诗的沃土啊。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盐城诗征》集先秦以来，生于本土、客居盐城和涉及盐城的诗人诗作，为有史以来，第一次全面系统展示盐城诗词文化风貌的总集，洋洋七千余篇，琳琅满目，皇皇大观。《盐城诗征》是诗，更是一方水土的心灵史，是一地文明的精神图谱，是一代代锦心绣口的人文根脉。这一从古至今的“诗征”壮举，串联起流年深处的心血凝珠，记录下珍贵的历史文献和时代风云，值得细细揣摩，耐得反复回味。“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人间悲喜，家国情怀，始终隐现着一代代昂扬奋进的开拓者、追寻者的抒情境界和精神群像。诗人们侧重的是抒写情志的高古、表现生活的复杂律动，旨远境幽，气壮格高，如同排山倒海，拨云见日，充满生命本体的热忱和冷峻。这些鲜明风格的形成有长期地域文化的历史积累，也有风云际会的时代感发。这些诗有着诗人个体的特色，更有区域文化的共同积淀。它们属于特定的年代，同时也会伴随着时代演进而以盐城诗阵的整体形象，浩浩荡荡融入无限的未来。

《盐城诗征》可以带来含英咀华的阅读体验，更带来丰沛充盈的心灵收获。这部书面广量大，搜集颇为不易，相当一部分出自孤本珍品，特别珍贵。挖掘史料、征编校对的出版，是对一方热土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次抢救性发掘和整理，彰显盐城历史文化，保存地域文献资料，功在当世，利在千秋。放在新时代盐城这样一个大的地理背景之下，这部书其实也是了解盐城历史、研究盐城文化的一部不可多得的乡土教材和城市名片。我们从中感受到旺盛的激情、蓬勃的生机和飞扬的魅力，感受到岁月积淀的深沉的情感冲击力，感受到一个历史文化名城的丰富性格和心灵细节。

读诗，也是在读城啊。

（作者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