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秀全

无数次经过上冈，往往都是穿镇而过，上冈属于盐城市建湖县，具有丰富的地方历史文化底蕴，要读懂她，需要步入她的街巷、建筑、桥梁、码头等慢慢品味。

这天，刚下过一场雨。程先生邀请并亲做向导带我走进上冈老镇。程先生上世纪70年代进上冈中学读书，做过上冈一家乡镇企业的厂长，他很关注地方历史文化，对这里的街巷和人物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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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冈合线零公里处的上冈粮库。老车站旧址就在对面，204国道西移后，这里冷清许多，但古范公堤旧址就在这南北向的老通榆路（当地一直沿用此名）上。粮库已经不再储存粮食，眼下库房分租给商户储存或者加工服装、窗帘、不锈钢等与粮食毫不相干的项目。当年收购粮食的结算室还屹立在两幢库房的西侧，结算室有两层，像个岗楼，估计二楼兼顾瞭望功能。我问程先生，粮库应该靠河边，不可能完全依靠陆路运输，怎看不到河呢？程先生说，河就在粮库西侧围墙外，长期不行船，被填埋了。他引我从楼梯上到结算室的二楼，登高俯瞰，墙外确有河槽隐形，对面已经被居民砌上房子。西围墙无疑承载着一段历史。有很长（约百米）的一堵围墙，青砖很老，中间有一处比较讲究的门楼，门被砖封死了，封门砖外立面穿上了水泥外衣，不知是张謇大纲公司的旧建还是粮库的后建，绝对上了年头。想当年，农民兄弟们驾驶着水泥船或木船“完公粮”的拥挤场景，粮食的湿度、粒重、杂质等与粮库工作人员讨价还价的口水仗何等热闹。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上溯到距今104年前的1919年，张謇带上123万元的筹资，来到脚下这片土地，创办大纲盐垦公司，公司的旧址就在今粮库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关联。大纲公司围垦24万亩滩地草荡，张謇安排其三兄坐镇垦殖，今建湖县草堰口、上冈、冈东地域均为当时垦区。大纲公司第一年种植棉花5万多亩，得到一定的经济回报。兴垦前，建湖境东部的海堤残缺不全，卤水经常倒灌，加之淮河经此（黄沙河）入海，遇有大水之年，上游雨水倾泻而下，经常发生涝灾；兴垦后，大规模地兴修水利，整治了“三道冈”，在范公堤东侧的大片区域，开河筑堤，大片棉田出现，垦区棉花开始源源不断往外输出。《盐城县志》记载：“是时，上冈的棉市、冈门（龙冈）的蛋市、大冈的牛市、秦南仓的船市、伍佑的陶器市，尤为繁荣。”1949年后，盐垦公司的土地实行改革，民族资本随着公私合营的推进也汇入国营的洪流……

世事的兴衰还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2

我们西行来到角头路（当地人称“角头街”），我想看看宋小郎宅邸旧址在什么地方。

最初知道宋小郎这人是在我的故乡伍佑，他在我地办过钱庄和典当行。后来了解到，宋小郎祖籍安徽，在其父那辈移居上冈。现在我脚踏宋小郎的发迹之地。

角头路为南北向，与西桥路交会。角头路26号北侧这里曾经是上冈广播站。程先生说，这一片都是宋小郎的房产。往北十几米，角头路20号，曾经是上冈人民公社办公处所，后来公社与镇合并，变为现在的镇管村——“上冈镇”建制，镇政府而后搬出了老街。宋家一座老房子北墙屋檐下有一条影影绰绰的标语，墙上有数面水泥抹的“语录栏”。宋家老房子与北边一幢三四层居民楼之间为居民散种的菜园，有芝麻、丝瓜、豇豆、南瓜等。贸然看上去，陈旧、破败、毫无欣赏价值的老房子与生机勃勃的果蔬同框而产生的沧桑感、悲喜感、隔空感交织在一起。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段宋小郎捐建新兴场公署，角头街平添一衙门的历史。

话到这里，有必要把宋小郎的家世梳理一下。上冈宋氏始祖宋道勋祖籍安徽歙县，到上冈前，居住宁国府双桥镇，操裁缝手艺。明“洪武赶散”时，宋道勋听信“发家需要东迁”的传言，遂由安徽乘船东进。途经盐城大冈、冈门（龙冈），在上冈铁丝湾落户。初开缝纫店、杂货店、槽坊，继而又涉足盐业。盐业生意兴旺，畅销江浙。历经数代，宋氏发迹，又占有大片草滩，再易为灶地。灶地的范围，据地方长期流行的说法：“东至浪响三十里，南抵盐城界，北达与阜宁交界处。”发达了的宋家，捐资架设北大桥、西大桥，营建西圈门、东圈门，铺设石板路，建造歇脚亭（凉亭）……至今还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宋氏善举。在上冈街市东头购地三里，大兴土木，建成角头街（即今角头路），融商铺、宅邸、花园、戏楼等为一体，富甲一方，影响深远。宋氏商业帝国有一个重要角色叫宋端甫，是宋道勋的次子，人称宋小郎。他聪明能干，极善经营；他疏财仗义，乐善好施；他见多识广，融会贯通，谙熟规划布局、建筑设计、成本预算。乾隆十三年（1748），宋小郎纳资捐得四品衔的顶戴花翎。

早年盐城有九个盐场，后合并为两个，南边是伍佑场，北边是新兴场，上冈境内的十七灶归新兴场管辖，职司督催完成煎额、征收等。新兴场公署原设新兴场，光绪年间，发生灶民与盐官、垣商抗争事件，将新兴场公署捣毁并打死盐役。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几经周折，宋小郎出资在上冈角头街西北，仿运使衙门的格局，重建场公署99间（也有资料说99间半）。新兴场公署迁到宋小郎自家的地盘上，上冈迁来一处衙门，前来办事的人络绎不绝，街市人气更旺，商业一时更盛。

旧场公署今已无迹可寻。程先生告诉我，场公署大门斜对面曾经有座戏台，临角头街的宋家小姐不出家门，坐在家里能观赏戏班演出。哦？宋家小姐！程先生说：“我在上冈中学读书时到角头街玩，经常看到宋二小姐，那时宋二小姐住在角头街南头一间宋家老屋里，屋子很矮。宋二小姐瘦挑挑的，面相文雅不俗，有大家闺秀的骨子，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一生没有出嫁……”

程先生带我去看宋二小姐住过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迎街的二层小楼，两上两下，一个四五十岁的壮汉好奇地问我们找谁，问他认不认识宋二小姐？他摇摇头。恰好过来一位在附近居住的老先生，姓费，七十多岁，他见过宋二小姐。宋家的过去他比较了解，从上一代乃至上上代人的口中知道的，他没多谈宋二小姐，倒是介绍了一则宋家建房的“讲究”。他说，宋家建房的砖头上刻着字。热情的费先生把我带进东侧小巷，指着百年老砖中间的阴文给我看，大多隐约模糊，也有的清晰可辨。砖头上有“新安会馆”四字阴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定制砖。曾经雄踞角头街上的新安会馆为宋家所造，今天这四个字出现在上冈中学一幢斑驳建筑的墙壁上。

3

从角头路（街）进西桥路，是新铺的大理石路面。宋小郎当年捐资铺的麻石路，就是这条路。宋小郎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这么个腰缠万贯的富商，他捐资铺路却不当甩手掌柜，而是亲力亲为。从设计来讲，他跑过很多码头，手笔较大，举例说明，他把石板路下的泄水通道设计为1.5立方米的地下通道，弯腰可以走人。设计每块青条石长1.1米、宽0.34米、厚0.12米，重100余公斤。这样重的条石铺在路上砌进地下通道稳稳当当。从备料上看，石材用量大成本高，他亲自考察选择，交代运盐船回程配载足量的石材，来回满载，运力发挥极致。施工上他亲自在场，与工匠们打成一片，遇到问题及时拍板解决……

西桥路全长约600米，新的大理石色彩与老麻石差不多，现在的路显然比过去宽了，老麻石被等距离镶嵌在新路上。这里的居民都知道宋小郎捐资铺路建桥的事略。

西桥路上有个“劳动巷”。鲜见用“劳动”命名的巷子，这里有什么说道呢？程先生说，劳动巷1号过去是搬运站。更早的时候或许这里是箩行。搬运站对面是一座破落的老房子，坐东朝西，超百年历史。程先生说，好像是赵家，另外一个大户人家，这幢房子看上去很久没有住人了。

一路有蒸作店、面条（馄饨、水饺皮）加工店、修理铺、老旅馆（已歇业）、杂货店等，零散分布，有的店此时关门，可能是做早市的。

到串场河边了。河上桥名：西大桥。站在桥上看千年流淌的串场河，她比一般地方显得狭窄些，早年的河岸建上民居，现在的河岸向河心推进。串场河段在这里被称作“冈河”，沿串场河的东岸边叫“冈河路”。串场河一带是所有沿线城镇经济繁荣的摇篮。上冈也是。随着水路运输的衰落，上冈的发展逐步东移。下西大桥，走冈河路往北，水产站、仇氏家祠、医药公司仓库、酱醋厂、轮船站、明胶厂……这些大多数退出历史舞台的单位，竟然还屹立在当初的位置，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

水产站的牌子结满了灰尘，通往串场河的码头，居民们大度地留下了二三米宽的通道，留个纪念吧。当年渔民们每天排队交给水产站的“收获”就是从这里抬上岸的，居民们再凭票从水产门市称回家。

冈河路1号是轮船站，这里是串场河与黄沙河交汇处。曾经的交通要道，盐城往北的水上客货运输必经之路，而今串场河已限制行船，货物运输功能被通榆河替代，客运早就完成了历史使命，码头被一商户改做沙石经营，站房是红砖红瓦，墙是空斗墙，门关着，当是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当年人们出行的艰辛从码头的设施可见一斑。如今高铁四通八达，高速公路已通达各县，客运班车、出租车、网约车、私家车，遍布城乡，出行的选择丰富多彩。我在交通企业工作40余年，目睹、经历并参与了交通的大变革，感叹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