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阜大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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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声有味又一夏 2023年08月23日 盐阜大众报 03版 丹顶鹤

□河海洋

草木深,则幽;草虫鸣,方美。夏天是一个童话,那些虫儿,从草木间,一鸣惊人。

在四季中,夏天是个烈性子,人都说酷暑,一个酷字,三分热,七分烈。尤其正午的蝉鸣,是三军前擂鼓,宣告燥热的誓言。

虫的命虽短,但虫并不志短。每一只虫儿,都用尽全力,活出生命的本色。就说蠓虫吧,它们最喜欢在傍晚出没,没头没脑的家伙,扇着极细小的翅膀,到处乱飞,亮着的灯,或者人的眼睛,一冲而上,大多时候是没有好运气的,只消轻轻一捏,就一命呜呼了。一具残骸,竟然抵不上一粒灰尘。但是,蠓虫,从没有放弃活着的权利。它们扇动气流,向上升,向前进,向着有光的地方扑去。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看见,必须敬畏。

很多时候,我们对夏天的虫儿,有一种先天的厌烦:我们觉得蝉的鸣响真是太烦了,搅扰了午休的梦,但是从古人的书画里,我们看见了另一种态度——共处,在蝉鸣声里,斜卧树下,与其厌烦,不如聆听。蠓虫,也是极度招人记恨的,好好地骑着车,一个忽然,眼睛里一阵刺疼,然后是酸胀,泪水涌出,眼皮挣不开,为何呢?正是一只蠓虫,瞎撞到眼睛里。还有蚊子,是叫人又恨又无奈。蚊子的繁殖能力特别强,那嗡嗡作响的气势,杀气腾腾。蚊子,咬了人,还留下一个红肿的大包,它不怕你恨,敢于和最暴烈的人叫板。

蝉、蠓虫、蚊子,大概算得上“夏日三害”吧?世间万物,皆有正反。“蝉噪林逾静”,噪的蝉,以一种极反的方式,奉呈静。纷纷尘俗,已经够噪了,人心向静,静是人心灵休憩的家园,是疗养吧。古之人,隐遁山林,高吟采薇,或是对菊,在一山一水、一花一草间,安放一个我。有一个牧童,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天真、可爱至极,永远定格在这一声蝉鸣中,时间凝固,宇宙停转。

虫声新透绿窗纱,夏日阴浓,清晨在小窗下闲坐,读几页书,写几行字,发发呆,就是最快乐的了。那是属于夏天的绿,绿得鲜嫩,绿得清凉,这是悦目的绿,赏心的乐音。虫声唧唧,或长或短,断续中引人入幽,带着你的想象飞。夏日的虫声,有一种柔软若水的力量,幽幽地流淌,从草间起,飞越丛林,飞越篱笆,穿过小窗,此刻,不必问是何许虫也,也不必细究其藏身何处,只是做一个听众,就是最好的了。

老屋的东侧,曾是一片小菜园。一年四季,最丰富的时节,便是夏天。黄瓜上架了,丝瓜一直牵到不远处的树上,茄子和辣椒,密密匝匝,西红柿在一片绿中,显露出来,像是点亮的灯。而小菜园里,最多的是各种虫儿、蝶儿和蜜蜂。黄蝶像个王子,还有一种灰黑的蝴蝶,十分稀少,是蝴蝶界的黑美人,有种令人惊艳的美。虫儿里,有爱沉默的,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地忙忙碌碌。蚂蚱,是跳高高手,有灰色的,也有绿色的,我们见了灰色的,有点害怕,而对于绿色的,却觉得亲近,捉了来玩。将它们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看它跳上跳下、撞壁。我们找来火柴盒,给它安一个家,火柴盒小巧,可以放在口袋里,这样蚂蚱就跟着我们去旅行了,从东家带到西家,带到学校里,带到我们足迹所到之处,有时候我们似乎都忘了它的存在,不过,它偶尔发了脾气,鸣上一曲,又把我们的心,捉了去。

土狗,不是狗,是一种长寸余的土黄色昆虫,它的模样是极丑的,喜欢钻土,它不像蚂蚱,也不像蟋蟀,似乎总也改不了吃土的本性,仿佛一生的工作就是在土里钻来钻去,它是那样敬业,那些草丛里的洞穴,是它的杰作。土狗,呆头呆脑,或者压根没脑,肉滚滚地乱飞,像一摊泥砸到你的身上。土狗,叫起来也是刺耳的,单调得很,一味呜呜呜,简直是一无是处,难怪总不叫人待见。

最迷人的是一种叫青竹蛉的,有着竹子一样的青绿,模样小巧而俊俏,犹如一片嫩竹叶。最妙的是它的翅膀,指甲盖一般,戴在头部一左一右,如同桂冠。两片指甲盖一颤一颤,笛音悠扬,从树叶间传出,那是夏日独奏。纺织娘,体型稍大,也是一身绿装,像一个披了绿色战袍的女侠,两根触角,长长的。它唧唧唧唧鸣起来时,那触角如同雷达似的,转着圈扫,像是舞着剑器,引人注目。

螽斯,有着黄鹂一样婉转的歌声。叽咕,叽咕……“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从三千年前的先民耳边传来,在《诗经》里传扬,这是最好的《螽斯》,一鸣千年。

记忆中最难忘的,还是儿时在老屋听蟋蟀鸣。蟋蟀,俗名蛐蛐,大概也是其声动听而得名的吧!蟋蟀擅长跳,一蹦老高,要想捉到,并不容易。蟋蟀,很是善于伪装,在桌脚,或是墙缝里安居,即便是想找,只要它不跳出来,是很难发现的,所以捉蟋蟀,得以静制动。不过,它的擅鸣,是个破绽。循声索迹,总是不差的。

晚间,走在路上,是绝不会寂寞的,居于草间的蟋蟀,这时候是叫得最欢的。不知是白天,被蝉鸣所掩盖,还是蟋蟀就数晚间活跃。程璧的专辑《早生的铃虫》一直是我所喜欢的,序曲就是《虫声》,除了风声、海水声,就是虫声,而虫声是主要的。我常常打开听,听那些虫声,会有一种安静的美好。渐渐的,只有虫声。

蟋蟀的声音,也是宜晚间听的。不那么噪,不那么急,时断时续中,有一种留白的艺术之美。当晚风起了,走在凉风里,耳边响起蟋蟀的吟唱,那是再美不过了。有人称蟋蟀为昆虫界的钢琴家,我觉得它是琴师,它所弹的是古琴,与月相和,与风同调。

素有诗佛之称的王摩诘,在《秋夜独坐》中吟道:“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寂静的雨夜,这灯下草虫,必定是蟋蟀。蝉,是一个演讲者,而蟋蟀是倾听者。独坐伤悲的王维,此刻正需要一个能够听自己心声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别人,只是自己。堂是空堂,灯下虫影,也是空的,空得只有虫鸣和自己。雨声、松果声、草虫鸣,虫儿声声,是与诗人相伴的知己,虫儿声声,是诗人心灵栖息的林园。

躺在床上,可以什么也不想,一味听蟋蟀的低吟,是一种享受。它们总是群居的,一些起,一些落,有时候是一个单音,有时候又是群鸣,那单音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那一刹那的闪亮,足以叫人记住一辈子。在西安,曾看过华阴老腔,先是一段拍板,只有手与木凳相击的声响,接着是一声吼,继而两个、三个,直至一群人的狮吼,气势雄浑,排山倒海。这晚间的蟋蟀乐章,也似乎异曲同工,没有指挥,也没有领奏,浑然天成,率性自然。自然的就是美的,率性的就是妙处。金圣叹有《不亦快哉三十三则》,却没有写到听蟋蟀之快,算是小缺憾。而听之,可谓是小确幸了。

《帝京岁时纪胜》记载:“都人好畜蟋蟀,秋日贮以精瓷盆盂,赌斗角胜。有价值数十金者,为市易之。”斗蟋蟀,是夏日的美事。老顽童黄永玉曾写过捉蟋蟀的事,为了得到一只上好的蟋蟀,要赶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路,可见得之不易,更见老头儿之可爱。大概,曹雪芹也是个蟋蟀粉,《红楼梦》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名曰傻大姐,其实连名字也没有,称呼里带一个傻字,就这么一个人,曹公写其“在园中掏促织”,促织就是蟋蟀,蟋蟀的另一个俗名。尽管,只是蜻蜓点水式一笔带过,然而,细味之,你不觉得傻大姐着实可爱吗?别的人各有各的聪明,独有她“傻”,掏促织玩儿,活得像个孩子,是个孩子。试想:如此大观的园子里,且不说奇山异水,奇花异草,这样一个傻咧咧的小丫头,和一只或是几只促织,自得其乐。没有人世间的机关,没有争名逐利的欲望,这时候的傻大姐似乎是一种智慧的化身,与自然一体,与蟋蟀相知相乐。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歆羡的呢?

小说大师蒲松龄,一篇《促织》,雷霆扫穴,以魔幻的笔法,为蟋蟀作“变形记”,让小小的蟋蟀,有了巨大的力量——刺世、醒世、警世。

何者为小?何者又为大呢?夏日的燥热里,读一读隐匿草间的歌者,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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