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阜大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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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那场重逢 2023年06月14日 盐阜大众报 03版 读书

□陈寅阳

春日迟迟,忽然起了读杜甫的念头。正好手边有一本《杜甫评传》,居然颇有兴致地读了下来。年轻时总觉得老杜满腹家国愁思、哼哼唧唧,所谓沉郁顿挫,与“少年心事当拏云”不是一路。此际与老杜“重逢”,正如潘向黎所说,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等我,等我风尘仆仆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生的冷和暖,来到这一天。

重逢老杜,读到了杜甫的一首重逢诗《赠卫八处士》。诗不长,明白如话,大体意思是,与卫八二十年未见,忽然重逢,鬓发已苍,故旧零离,儿女成行,执壶相对,感慨良多。读这首诗,自然想到贺知章的那一首《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样的场景,此朝有,彼朝有;这处有,那处有;古时有,今时有。两相比较,场景相似,人物不同。虽然同工,也有“异曲”,不妨品品《赠卫八处士》中几个意味深长的单字,或许这些感受是仰人于鼻息,拾人之牙慧。

先说今夕复何夕的“复”。字面理解这句诗就是:今晚是什么日子如此幸运。这样理解总让人觉得有点简单,有点看轻了杜甫。古诗中这种复沓并不鲜见,“行行复行行”“唧唧复唧唧”,意即行不止,声不息。依此类推:这样的夜晚,何时能重复?不要说老杜“贪婪”,与老友二十年未见,今夕一见,何夕复见?当是人之常情。

再看“各”与“忽”。鬓发各已苍的“各”,是天各一方的“各”,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生死不明,今日重逢,不但老友在,且“儿女忽成行”,“忽”是忽然,是恍惚。既有意外相逢的惊喜,更有时光飞逝的感慨。“各”与“忽”渲染、放大了久别,前提是久别。唯其久别,“各”之伤感,“忽”之惊喜,才浓郁、真切。所以尽管儿女不识,尽管酒肴不丰,不过是冒着夜雨剪的新发的春韭,不过是大米与小米掺杂的二米饭,但丝毫影响不了故旧相逢的畅饮。从结构语义学看,历时的“各”与“忽”,放在一起,构建了一个共时的语义关系:两个分别二十年的人,在各自讨生活中,鬓毛已衰,让人感叹“各”自不易,时光流逝之“忽”。如果把“鬓发各已苍”“儿女忽成行”凑成一联,不考虑格律,单从意思上看,也毫不违和。

剧情至此,宾主自然开怀畅饮,“一举累十觞”。累是接连的意思,这个“累”,不是酒鬼迫不及待牛饮,也不是酒多以后乱饮。那是重逢的老友,一杯复一杯,接二又连三。这样的个人体验,想必很多人都经历过,久别逢故友,他乡遇故知,菜无需讲究,酒不必好,喝的是氛围,喝的是情感。

杜甫很忙,今日匆匆一见,“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春天里的这场重逢,亦喜亦悲,四十七岁的杜甫正值中年。步入中年,每个人似乎总是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但心似乎更柔软了一些,常常会被一些小事打动,被一些细节感伤,甚至有泪如倾。这些伤感、忧愁,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不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悲”。它与生俱来,埋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在合适的时机倏然而至,猝不及防。伤感过后,擦干眼泪,继续前行,纵使悲伤逆流成河,不可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