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小姑家住滨海天场,与我家隔着废黄河。奔流不息的废黄河是我们小时候去小姑家的最大障碍。每次过完河,回望波涛起伏的河面,和那条随着波浪上下荡漾的水泥船,仍然头晕目眩心有余悸。
我人生中的第一件新棉袄是小姑给我做的。在那之前,我穿的棉袄要么是姐姐穿不上的旧棉袄,要么就是母亲用旧衣服旧棉絮改制的棉袄,感觉一点都不暖和。大概是十一岁的时候,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到小姑家走亲戚,看着我被冻得红肿的双手,小姑心疼不已。她瞒着两个女儿,冒着大雪到天场街绞棉花,弹了棉袄胎,扯了淡雅素净的花棉布做棉袄面,又扯了紫条格棉布做棉袄里子,为我做了一件超级暖和的全新大棉袄,小姑叮嘱我:“不能告诉你大芹姐和二芹姐啊,她们晓得会吵着要。”
早年间,小姑家很穷很穷。记得有次坐船时艄公出了个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起倒罢了,一提起泪水涟涟。当时船上没有人猜对,艄公说谜底就是手中撑船的竹篙。小姑说,刚过门那几年,她的生活像极了这根撑船的竹篙。
小姑嫁到婆家没两年,公公婆婆因病相继离世,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小叔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四岁的小叔,歪歪扭扭路还走不稳。小姑既要照顾才六个月的女儿,又要照顾这两个幼小的小叔子,艰难度日。那会儿正值吃大食堂,每到吃饭时,小姑和姑父喝完稀粥,省下碗底的厚粥留给两个弟弟吃。正值哺乳期的小姑,整天都感到饥饿。没有奶水吃的女儿大芹姐营养不良,饿得又瘦又小,到现在都六十好几岁了,还是那副病恹恹的弱身体。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为了取暖,晚上一家五口同睡一张床,小姑带着大芹姐睡这头,姑父他们兄弟三个睡那头。小姑说,那会儿多亏了娘家接济,我大爷大妈每年夏天都会在盐碱地上晒盐,小姑家吃的盐都是大爷家送的。每到过年,我奶奶都会将做好的豆腐、炸好的肉圆送一些给小姑,每当娘家有人来了,两个小叔子比谁都高兴。小姑回娘家,都是挑着担子回去,一头箩筐里坐着女儿大芹,一头箩筐里坐着小叔老四。老四最喜欢来嫂子娘家,这儿有人疼他,给他好吃的,在他幼小的世界里,以为嫂子的娘家就是他的外婆家。
那个年月里,大部分人家的生活都很艰难,遇到闹饥荒时,有的人家为了活命甚至将亲生儿女送人。小姑和姑父忍饥挨饿,带着两个小叔子患难与共、相依为命,愣是熬了过来。小姑说记不清给他们焐干过多少次尿湿了的被窝,记不清给他们擦洗过多少次弄脏了的屁股,含辛茹苦拉扯、呵护他们健康快乐地长大。
我大爷去世那年,囊中羞涩的我,避开众多长辈,悄悄地将小姑拉到僻静处,将积攒了许久的两百块钱塞进小姑的兜里,小姑又塞回我的手里:“你们小家庭,要养孩子,日子紧巴,这钱我怎么能拿!”我摸了摸小姑的脸颊,一时语噎,话未出口,泪水已悄然流下。那年,她为了给我做新棉袄,被大雪冻伤了脸,留下了一脸的冻疮,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在心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小姑也成了八十六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五个孩子家家都有房有车,生活幸福。小姑一手带大的三爷和四爷,儿女双全。每到过年,三爷和四爷家都会买礼物或送钱给小姑。四爷走了之后,四奶奶从不缺席,不管小姑怎么推辞,不管四爷在与不在,四奶奶都一如既往,替四爷完成心愿。
任何变好的路上,都充满着艰辛与不容易。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亘古不变。愿我善良慈祥的小姑,晚年幸福,身体康健,尽情地享受这盛世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