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响响
深秋早市,一纸歪斜的招牌之上——“菩萨藕”,令人费解。
我笑问卖藕老翁,此三字何解?
他指着面前按着品相摆放的三堆藕:“老藕煲汤,中藕清炒,藕尖凉拌。虽深埋淤泥,九窍七孔却得天地灵气,孔孔通透,可不就是菩萨藕么。”
“如何断出藕的年纪?”我遂又笑问。
老翁指甲划过藕节环纹:“浅纹是丰水年,长得舒展,深痕是旱季,长得艰辛。藕纹即是年纪。”
“咔嚓”一声,闻声时他已掰开肥厚藕段,银丝在晨光里闪烁:“听吧,上等老藕,这千丝万缕就是藕的柔肠,舍不下泥土,又念着天空。”卖藕老翁句句颇具玄机。
攀谈之下方知,老翁年轻时曾当过兵,转业后教过书,当过支书。如今六十有余,在颐养天年之际,见田地荒芜,竟承包了五十亩藕塘,全然不顾儿女反对。
说话间,老翁掏烟点火,指缝尚残留泥渍,似岁月刺青。“年轻后生往城里谋生,老藕往地里扎根,各有各的活法哦!”黢黑的脸庞上目光深邃,穿过眼前热闹街市,似能望及自己承包的藕塘,已然丰收在望。“万物归根……”老翁别具深意。
“万物归根!”我琢磨老翁话语,拎着老藕回家。洗净切段,清水适量,加老冰糖些许,文火煨之,看它们在砂锅里渐渐沉浮。
火舌舔着锅底,发出“滋滋”低吟。
待水声沸腾,“咕嘟……咕嘟……”作响——想必正是藕在说话:说霜降后,塘泥如何被北风一次次吹裂胸膛;说采藕人如何熟练托起它的脊背;说“万物归根”是如何在炊烟里生生不息……
我查阅《随园食单》见载:“藕须贯米加糖自煮,并汤藕极佳。”袁枚推崇的本味,想必是经得起等待,方可“耐炖”得醇香的深意。
这藕呀,真懂待时而动。起先托付于莲,夏开花,秋结子,冬藏藕,每段时节都活得明白,待霜降过后,寒侵塘畔,正是采藕归仓、不负耕耘之季。
老藕在时间的文火中,悄然褪尽了年少时的浮躁、脆弱,磨砺了心性,攒足了经验,韧性十足。此刻,在炉火的炙热中娓娓述说着一生的故事,慢慢地熬成满口甘醇。
窗外天光渐暗,锅内愈发醇厚。想起卖藕老翁所说的采藕情景——起藕人,着胶皮裤“咯吱……咯吱……”于淤泥中艰难迈步,“咔”的一声脆响,宣示着藕节告别母体;哗啦水声里,裹着黑泥的藕身“咕咚”一声滚出水面。
片刻,淤泥自孔里流出,新藕像奶娃娃般肉嘟嘟地裸露,“哐当”一声入了筐。这些声响,从《诗经》“山有扶苏”唱到汉乐府“江南可采莲”,正在老翁的藕塘回响。
汤成。揭盖。蒸汽骤涌而上,凝作半透明的云霭,如暮春烟雨里,托起一株无形的荷。
粉红汁水里,紫褐色藕段酥烂如泥。入口刹那,我似听见藕在泥土深处的呢喃细语,往事的根须在喉间舒展,游子笃定在味蕾上能找到归途的节律。
可惜了,我却油炸不出大姨手下的酥脆藕饼,也冲调不出外婆碗里的透明藕粉羹。而今,她们已幻化成天际的星子,我唯有煨着一锅甜糯老藕汤,于晨昏暮鼓之时,在键盘上敲击心语点滴的间隙,啜一口,任记忆里的暖意席卷而来。
你信吗?藕是会说话的!
它不在集市间喧哗,不在文人笔墨间聒噪,只于淤泥中坚守通透,在岁月沉浮中酝酿甘醇,于寻常人家的灶台间,用最朴素的旋律,吟唱生生不息的皈依。
夜已深。颇有所感,草就四句,共勉:
莫道途深不见天,玉枝犹有素光弦。
千丝绾尽沧桑事,半孔疏窗纳洞天。
子夜,藕香沁着月光,浸透我的一隅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