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峻

2025年1月，赴江西于都参加中国作协“新长征 再出发”主题实践活动，在长征第一渡的东门渡口，听到了这个春秀草鞋的故事。

——题记

还是那条于都河。

暮色四合时，东门渡口的河岸。半截残存的浮桥在河面上轻轻摇曳，荡起的层层涟漪，宛如历史长河中跳动的音符，在时光里回荡着，缓缓流向远方。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揉碎在河水中，对岸的山林、楼宇便被染成一片苍茫的胭脂色，仿佛为这片土地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

不知从何处起了风，它穿过茂密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掠过河畔的纪念碑，绕着青铜浮雕，轻轻叩响历史的回声……

风很轻柔，轻得像是母亲掖紧襁褓时颤抖的呼吸，是老人紧捂嘴唇不敢让即将远行的孩子听到的哭泣，或许还有春秀姑娘编织麻绳时落下的那颗泪滴，被风挟裹着，凝在1934年那夜的秋露里。

当夜幕彻底笼罩大地，白日的喧嚣与嘈杂渐渐退去，城市里尚未熄灭的霓虹灯，在河面上映照出五彩斑斓的光影。那光影闪烁不定，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就像是昔日激烈的战火，在黑暗中燃烧、蔓延。又像是节日里那一朵朵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凋零。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面，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

河岸的芦苇丛里，藏着时光的针脚。曾经红军渡河用的门板与竹筏，如今已化作博物馆里泛黄的照片。在河滩上，偶尔还能拾到半枚锈蚀的铜扣，或是被泥沙磨圆的陶片。它们沉默地躺在掌心，却让耳畔骤然响起军号声。那军号声激昂嘹亮，仿佛穿越了时空，将人们带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星夜如墨的江面上，浮桥随浪起伏。战士们背着乡亲连夜赶制的干粮袋，将草鞋深深印在潮湿的木板上。前方是夜色中的未知，却没有人退缩，他们心中有不舍，但对革命胜利的信念让他们用坚定的步伐走出了一条带血的印章。

身后的河岸，是家乡父老的泪眼婆娑，百姓们用最后半盏桐油点燃的光，在黑暗中蜿蜒成一条颤抖的银河。

于都，长征第一渡。那三十万人保守的秘密，是从这里开始的传奇。这里的风，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倾听过一段又一段感人的故事……

那个秋天，战争的阴云笼罩着这片土地，年轻的红军战士谢志坚即将随部队远征，投身于那未知而又充满艰险的战斗。得知心上人即将远行，春秀姑娘心中满是牵挂与不舍。她纤柔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柔软的黄麻在她手指间灵巧地穿梭。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她深深的爱意与担忧。凝望着手中的草鞋，仿佛看到了心爱的人穿着它在漫长的征途中坚定前行的身影。

出发的集结号响起之时，春秀姑娘怀揣着草鞋，匆匆奔向于都河畔。那里，红军战士们正整装待发。谢志坚站在队伍中，眼神中透着坚定与决然。春秀姑娘望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将精心编织的草鞋递到谢志坚的手中。

“志坚，一路保重。”春秀姑娘的声音微微颤抖，风吹散了她的秀发，也吹落了她的泪花。

“别哭，红军会回来的！”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但回过头，却被风吹迷了眼眶。

长征路上，谢志坚舍不得穿这双草鞋，在整个长征途中，他只穿了短暂的两次。一次是部队过金沙江时，因为是当地老百姓用船送红军过江的，谢志坚自然地想起了家乡人民送红军过于都河的情景，想起了春秀送草鞋的情景，加上坐在船上不会磨损草鞋，于是，谢志坚换下脚上的鞋，穿上了春秀送的草鞋，心里乐滋滋地过了金沙江。等下船时，又穿上原来的鞋，把春秀送的草鞋小心地放进包里。

还有一次是强渡大渡河时，由于战斗激烈，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甚至沉没在大渡河里，于是谢志坚再一次穿上了春秀送的草鞋，心想：要死也要把身躯与春秀的草鞋一道沉入大渡河。

漫长的征程中充满了无数的艰难险阻，是春秀姑娘的爱与牵挂支撑着谢志坚不断前行，这双草鞋成了他最珍贵的宝贝，陪伴着他走过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枪林弹雨，并最终迎来了革命的胜利！

如今，那双黄麻制成的草鞋系着彩色红心绣球，静静地摆放在纪念馆的玻璃柜中，仿佛上面还带着春秀姑娘掌心的温度，似乎仍在诉说着湘江血战浸透的麻绳、乌江铁索磨穿的鞋底、雪山冰凌刺破的纹路。春秀姑娘当年埋进柳树下的草鞋，也早已化作盘虬根须，在暗夜里打捞沉没的岁月。

于都有太多这样感人的故事，守望一生的段桂秀老人、把寿材送去搭浮桥的曾大爷，还有那件走完长征又回到家乡的羊皮袄……

他们是一座座不朽的精神丰碑，见证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在那段艰苦岁月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对革命胜利的坚定信念。

风又起时，河岸的栾树抖落一地金黄。

老人们常说，这是当年红军留下的火种，在泥土里埋藏多年，终于长成了参天模样。新建的生态廊道沿河蜿蜒，晨跑者的脚步惊起白鹭，振翅声惊碎了水面倒映的钢铁森林——那是拔地而起的物流中心与5G基站，玻璃幕墙折射着朝阳，如同战士枪管上凝结的寒霜。

仍然是夜幕降临的时刻，红色化作流淌的光，长征大剧院上演的全息舞台剧《长征第一渡》，让虚拟的篝火照亮观众席。战士们哼唱着赣南山歌的立体声环绕在整个剧院，那歌声悠扬动听，人们仿佛在人群中看见了春秀，看见了王金长，看见了无数牺牲在那个激情燃烧岁月里的人们。

于都河仍在流淌，带走沙砾，沉淀记忆。

那些草鞋磨出的茧、枪膛冷却的锈、光纤跃动的光，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当游客问起“红色精神究竟是什么”，潭头村的孩子会指向天空：“看！无人机拼出的星星，和爷爷故事里的火把一样亮。”而春秀姑娘的柳树在风中轻摆，枝条垂落的弧度，恰似一个未写完的省略号——这片土地的故事，永远在历史与未来的缝隙中生长。

风再起时，于都河畔依旧能听见低声私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联络部主任、省网络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