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丹顶鹤
2024年06月16日

兰心剑气魏晋骨

□周湛军

烟柳垂丝,乌篷听雨。

鉴湖潮平,山阴春深。

千年古城,文韵悠长;浙东明珠,灵山秀水。四月,各地副刊同仁会聚绍兴,追随先贤足迹,体悟魏晋风骨,探寻运河文脉。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永和九年(353年),暮春。山阴兰亭,东晋名流俊彦四十一人,在此雅集,曲水流觞,临溪赋诗,畅叙幽情,抄录成集。

兰亭,因勾践植兰,汉设邮亭而得名。兰花,今绍兴市花。

是日,王羲之受命作序,微醺挥笔,一气呵成,《兰亭集序》横空出世。这一文化史上的杰作,一举奠定王羲之“书圣”地位。

流觞亭建于清代,上书“曲水流觞处”,亭前一湾小溪,即为当年曲水。

为什么是王羲之,为什么《兰亭集序》是法帖之冠,为什么这一盛况绘景于绍兴?

此次雅集,皆是硕彦名儒,或书家圣手。特别是谢安,朝廷重臣,也是文坛领袖。

因缘和合,风云际会,王羲之走向一生的高光时刻。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六朝风流,半在王谢。

王氏子弟人才辈出,王羲之少时就脱颖而出。伯父王敦时为东晋权臣,称赞他是王氏“佳子弟”。“坦腹东床”,更是让王羲之美名远扬。

名臣庾亮去世前,向朝廷推荐王羲之出任江州刺史,当年王羲之三十八岁。

永嘉南渡,惊涛骇浪中的司马朝廷,迎来苟安中兴。刚从刀光剑影中喘息片刻,又开始吟风弄月。

有晋一朝,崇尚玄学。名士挥麈,追求逍遥超脱。士人在山水田园中,安顿精神,抚慰无常的生命惆怅。书法,成最受推崇的艺途。

王氏一门,书艺几成家学,代有高手。王敦、王导,因政治淹没书名。王羲之承上启下,不仅是王家,也是时代书艺的集大成者。

此时,北方“五胡乱华”,中华民族深陷惨烈的血腥时代。

王羲之手札中,时有“奈何”二字,常常“奈何、奈何”连用。丧乱是时代底色,看似优雅的背后,是斑斑血泪和惊惶忧愤。

兰亭绝唱,千古传奇。直到近代,关于《兰亭集序》真伪,仍是学界焦点。当年,盐城乡贤、草书大家高二适,与郭沫若据理一争,一时为文坛佳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

兰亭,仍是旧时模样,可当年的群贤呢?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这独是王羲之的感慨吗?每一个诵读此文的人,虽世殊事异,莫不有感于斯文,千古共情,概莫能外,这是《兰亭集序》不朽的魅力。

两年后,王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官职。离开会稽后,沿剡溪而上,书圣归隐今天的嵊州市华堂村。

人生最后六年,王羲之修道之余,度过了最幸福的“果农”时光,《奉橘帖》等在此写就。

至华堂村时,已是午后。王羲之后人、九十岁老人王伯江挥毫写下“致远”两个大字,颇得二王神韵,王羲之当欣慰之。

薄暮时分,山风野大。拾级而上,茂林深处,王羲之墓道,千松肃立,数株山茶花开正艳。

桃花灼灼,蝶穿柳岸。

沈园春天,因两首诗惊艳千年。

陆游和唐婉,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本应白头偕老,却因陆母横加干涉,最终劳燕分飞。

夫妻情深,奈何母命难违。陆游把唐婉藏于别馆,没想到陆母仍不罢休,最终唐婉回了娘家,后嫁皇室后裔赵士程。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一个春日,陆游在山阴禹迹寺南,与唐婉夫妇邂逅。赵士程知晓前因,竟大度地与陆游餐叙。

宴后,陆游徘徊林下,对景伤情。唐婉愁中欢颜,深深击打着他悲痛的心灵,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题壁写下《钗头凤》一首。

红酥手,黄縢酒,哪一样皆是回忆。

春如旧,人空瘦,无一字不是遗恨。

陆游题词很快传开,唐婉读后痛彻心扉,写下和词一首。雨打梨花,弱骨支离。不久,二十八岁的唐婉香消玉殒。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这是唐婉对残酷世道的愤懑谴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是一位弱女子对薄情人间的无奈悲鸣!

七十五岁时,再游沈园,陆游写下《沈园二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留下陆游一生永远的痛悔。

沈园几易其主,无复旧池台,但惊鸿照影,陆游不堪幽梦太匆匆。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

岁月流转,依然不忘深情。如果时光倒流,陆游还会题那首词吗?

晚听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片段,缠绵的唱腔,听得多少同仁肝肠寸断,这是虚构的故事,而《钗头凤》里的陆游和唐婉,可是活生生的悲剧。

“越民铸宝剑,出匣吐寒芒。”自古越地出豪杰,救国于存亡危急之秋。“上马击狂胡”,二十岁时陆游立下誓言,豪杰才是他的生命底色。

南宋偏安江南,时人已忘国恨,文坛琐细卑弱。陆游痛心疾首,作《平戎策》,呼号奔走,壮怀激烈。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一生渴望建功立业,实现南北统一,这样的剑气豪情,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可终其一生,出塞军旅,十分短暂,空留余恨。当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又何尝不是他多彩人生的另一面呢!

诗人亦工书法,上追魏晋,有书论《论学二王书》,成就不逊“宋四家”。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八十五岁,临终之际,陆游留下绝笔《示儿》一首作为遗嘱。

剑气柔情,豪放婉约,这就是真正的陆游。

布谷时鸣,庭木葳蕤。

正午,阳光正炽。绍兴王阳明故居前,碧霞池波平如鉴,映照天光云影。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王阳明曾赋诗《碧霞池夜坐》。圣人至心,碧霞池作证。

三十一岁时,王阳明至绍兴建府邸,并于山中筑“阳明洞”以养身,自号“阳明子”,人称“阳明先生”。行导引术,以为得道,终因悟及“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弃之。

绍兴是王阳明修道的开始,是心学的发源地、完臻地、传播地。

四年后,因上疏为人辩冤,他遭宦奸刘瑾构陷,廷杖四十,被谪贵州,写出名篇《瘗旅文》,抒其不屈。

正德三年(1508年),王阳明至龙场,筑居东洞,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忽一日开悟“心即理”,史称“龙场悟道”,心学真正建立。

再回绍兴时,王阳明已到“知天命”之年,被封为“新建伯”,名声大噪,门生日众。居绍兴六年,是他“真正的学术生涯”。首辅杨廷和倡议禁遏王学,可挡不住天下士人“求道心学”的步伐。

王门弟子中,就有盐城人王艮。“狂生”王艮,始初是以打擂之心,主动挑战王阳明。一方大员王阳明降阶相迎,就“致良知”“反复论难”三日。王艮终为其折服,后随王问学八年。

嘉靖八年(1529年),王艮往会稽,会葬王阳明后,于故乡筑“东淘精舍”,开门授徒,史称“泰州学派”。

王阳明五十三岁时,门人续刻《传习录》。后建成稽山书院,绍兴成为他系统讲授心学理论的主阵地。

半月高悬,清辉泻地。明嘉靖元年(1522年),重阳节前夜。王阳明两位弟子前来求教。师徒三人踏着月光,围绕核心问题,在碧霞池天泉桥上论学,著名的“心学四句教”诞生,史称“天泉证道”。

随后,王阳明离家赴任,再回已是停灵“新建伯府”。

嘉靖七年(1528年),平乱任上,王阳明沉疴在身,知时日无多,急归故里。门人侍疾,问遗言,答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言毕瞑目,逝于舟上。

王阳明归葬兰亭,书载为“先生亲择”,故乡这一方山水终成他心灵的安放地。

专家从族谱中发现,王阳明是王羲之伯父王导第四十世孙。王阳明书法深得二王法脉,徐渭认为“人掩其书”。

“立德立言立功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这是绍兴王阳明故居瑞云楼外对联,高度评价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王阳明有诗:“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沉寂数百年后,阳明心学穿透岁月迷雾,烛照今人迷茫的心灵。

两米多高的旧石坊,突兀地孤立于王阳明故居前,染五百年风尘,一身沧桑,镌刻这里曾经的辉煌。

庭院深深,绿树婆娑,微风吹过,春花纷落。

苍藓盈阶,松影参差。

寂寞几百年的青藤书屋,愈发喧闹起来,一批批追慕青藤的人,纷至沓来。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书屋,前身是榴花书屋,徐渭二十岁前一直居住在这里。

一座小院,数间老屋。

“花香满庭客对酒,灯影隔帘人读书”,这是青藤书屋中一副对联,这也许是青年徐渭少有的惬意生活。

明史载:“渭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善草书,工写花草竹石。”

清文学家袁宏道,一夕读书,阅《阙编》,读未数首,不觉惊骇,急呼友人,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相识恨晚,极度推崇,遂作《徐文长传》,给予高度评价。

他是书家,“苍劲中姿媚跃出”;他是诗人,“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他深谙军事,助胡宗宪督边抗倭,运筹帷幄。

作为阳明心学发源地,徐渭幼受濡染,后入王阳明弟子门下。他苦研心学,阐幽发微,融于实践。“真我至上、本体自然”等理念,贯穿他一生的艺术创作。

徐渭问师多门,与一些志趣相投的友人结社,人称“越中十子”。这是心学的研学组织,也是诗文书画组织,大家谈道论学,诗酒酬唱,共同提升。

文长鄙视诗赋小道,想与先贤一样,建立盖世功业。然英雄失路,“不得志于有司”。徐渭又不想困于绍兴,就“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胸中郁起勃然不可磨灭之气,倾泻于诗,匠心独出,遂成一代大家。

命运多舛,寄食他人。徐渭客居异地,先后做胡宗宪、李春芳、张元忭等人幕僚。远客寂寥,耻屈人下,故乡绍兴仍是他最大的心灵归宿。

一生坎坷,一笔千秋。徐渭善于“墨戏”,泪不能洗墨来洗,常“醉抹醒涂”,以泄胸中不平,成就独特的大写意画风,成一代宗师。

心如天高,命如纸薄。“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水墨葡萄图》诗、书、画三绝。一事无成人渐老,这是他苦痛的悲声,也是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

徐渭书法,取法二王,博采众长,个性张扬,线条奇崛恣肆,时见“不平之奇气”溢出笔底。

晚年徐渭,贫病交加,常画梅花换米。这位“梅花换米翁”,偶有余钱,小饮一杯,听邻居竹林小鸟对语,算是一种无奈的心灵慰藉。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七十二岁时,在一间破旧的小屋中,徐渭凄凉离世,门外挂着这副自嘲联。

青藤书屋前,百年紫藤花开正繁。名不出于越的青藤老人,早已名满天下。

文中插画:赵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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