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

能把散文写出《盐城生长》这样的肌肉、骨骼，孙曙算是一个例外。

读孙曙的作品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一直想写点什么，却总觉得笔力尚浅。这次敢于落笔，得益于某个梦醒时分的灵光乍现，当时脑中冒出一个词：荡气回肠。

“曾经是海，然后为滩，为盐田，为集，为镇，为城，为市，盐城市。”——这是本书开篇《和我们一起成长的城市》的第一句，不仅引领此篇，更是统率全书。它短促有力，表意急迫，如鼓点咚咚作响，如旗帜猎猎作响。默念之间，你可以看到古远的大海，听到汹涌的涛声，海水退去，滩涂显露；再定定神，你能感知城市变迁的沧海桑田，人类依水而居，居而繁茂……

“一条逼仄的小巷深过一座城市的繁华。”这是《巷子深》的最后一句。孙曙在用了大量貌似细碎、实则细腻的笔墨，描摹小巷人家若干生活画面后，戛然收尾。

这一收，如书法家一个落笔微颤有力，又如朗诵者诵到结尾处的气息轻放，回味深了，意境远了。令人着迷的是，这本是包含其里却又自相冲突的句式，犹如火山岩浆迸发，给人震撼之美。

每次读《盐城生长》，我常常被一种节奏所牵引，这种节奏慢如摇篮催睡、快如马鞭加急。每次捧读《盐城生长》，总会有新的发现，我甚至在某些章节读出戏曲里才有的腔调。比如，淮剧里的淮调、拉调。

《盐城生长》其中一个章节叫“民瘼”，《老娘土》《老娘喊》《和一块土地的瓜葛》《城市的尊严》《那些低在尘埃的》等文章赋予章节悲凉的底色，这是要用淮剧的大悲调才能扛得住的草芥民生的挣扎与煎熬。

在《丰富海》里，他描写奔腾的海浪：“一次次汹涌而来，茫无涯际滔天而来，无边无际无着无落飞扬起的奔马之鬃，大浪滔滔，磅礴起落，嘶吼雷鸣，狼奔豕突，云崩石流。”这种叠词叠句，飞珠溅玉，酣畅淋漓，夺人心魄。这样喷薄的句式，孙曙早已驾轻就熟。和这样的文采相媲美的，是孙曙在书中呈现出的另一种风格。他大量引用乡土方言、民间俚语、顺口溜、童谣、谚语等，使《盐城生长》更盐城，也更具有文学、民俗、文化的研究价值。

《大地刺青》中写道：“《盐城生长》接近尾声，却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粗糙肤浅、但热烈涌动着的情感。盐阜平原上那些随处可见的事物，目遇成色，耳接为声，是如此深沉地打动了我，令我不能自已。”

接下来，他用极为简洁精准又快速写生般的文字，让我们明确感知他是怎样“目遇成色，耳接为声”的。这几段文字更像一部纪录片，镜头俯仰，远观近察，变换移位，一棵树、一头牛、一堵墙、一条河、一道堤……整个画面生机勃勃且富有热腾腾生活的气息。当这样的节奏达到高潮时，他显然觉得一般句式根本无法表达他情感的浓度，于是直接用了36个排比句：我的麻雀平原，我的麦浪平原，我的山芋平原，我的稻谷平原，我的桃花平原……我的盐阜大平原，我的生死大平原。再激烈的交响也要有一个精彩的收尾。最后的最后，只一句：“——安妥一个叫孙曙的人的灵魂的平原。”落地有声，声止魂定。

再看《牡丹岁月》，“便仓牡丹的名也好，花因枝名，枯枝牡丹，亦枯亦荣，枯而有荣。点之即燃，为薪，为火，性烈如此，好。折断弃置，干透如柴，一旦插地，吐绿发蕊，不死如此，好。但又迁土不活，守志如此，好。常年瓣复十二，闰月瓣单十三，且国有大事，秋冬干枝花放报瑞，灵性如此，好。”

这一段，我读得酣畅淋漓。连续几个“好”，像是回荡在乡村上空的鞭炮声，轰轰作响，滚滚如潮。

《盐城生长》的篇章里，有一部分读者可能会忽略的美——他在平凡的字眼间，能够找到某些抽象的词语，去形容天地间两性相悦之美。这样的温婉含蓄美，令我们更爱这块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的人。

《过河如林》写的是去大丰看麋鹿。“五月的平原，忽地就高了，青焰腾腾盈空五月的光芒，是青色的，青色的光芒稠密地种在原野上，茁壮着，风吹翻卷，洪波涌动。四月忽冷忽热，草木童蒙未开。五月，十七八岁的人，一世界七窍俱开的灵光，真是青春呐，英华初发，情意美好。一腔子殷殷纯纯的好意思，水有水的好意思，地有地的好意思，草有草的好意思，树有树的好意思，作物有作物的好意思；岁月康壮，有岁月的好意思；宇宙和睦，有宇宙的好意思；人心柔软，也有了人的好意思；鹿鸣呦呦，鹿也应有了鹿的好意思。”

孙曙的文字里，很少有这样浪漫的气息。这样的文字，如果没有对自然万物及生命质感的洞察和体悟，是很难有如此大气唯美之风的。天地万物，万物生，人间有爱，爱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