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王继涛 吴宜恬

见到叶勇，似乎就能感受到大海的气息。

叶勇中等身材、圆脸，常年理着小平头，黝黑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红润，是个标准的黄海汉子，让人感觉既敦厚结实，又精明干练。

2021年11月，已有11年村官经历的叶勇，担任东台市弶港镇巴斗村党总支书记，成为改革开放以来该村党组织的第四任书记。

上任的第一天，他带着村党总支的全体支委在村里的“红帆船”下，面向党旗重温入党誓词——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

誓言铿锵，激荡在黄海之滨。

宣誓完毕，叶勇抬起头，凝望“红帆船”高悬的红帆，耳畔回响着前面几任老书记的殷殷嘱托：“我们村能有今天，归根结底就一句话：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我们要一任接着一任干，让党旗永远飘扬在黄海滩上！”

那一刻，叶勇心潮难平，历历往事浮现在眼前。

一

“你没吃过苦吧？把你送到海边吃几顿‘笆斗饭’，你就晓得什么是苦滋味了。”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流传在东台民间的一句话。

什么是“笆斗饭”？“笆斗饭”为什么苦？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得深入到巴斗村的历史经纬中去寻找。

时光回转到200多年前，彼时“黄河夺淮”尚未结束，黄河、长江东流入海时，所携泥沙在黄海岸边堆积成新的滩涂。巴斗村就坐落在这新生的滩涂上。

让人惊奇的是，东海的攒动波与黄海的前进波，恰恰就在巴斗村附近海域交汇，再加上内河入海的淡水，共同演绎出“三水汇聚”的奇观，也给巴斗村留下了“三水滩”的奇景。

最早登陆这片新生滩地的是渔民姜姓兄弟，面对盐碱荒滩上的一穷二白，兄弟俩用杂柴、茅草搭成窝棚以安家落户，荒滩上自此有了第一缕人间烟火。

由于物资匮乏，他们只能取大蚌壳作饭碗，折芦秆当筷子，将盛粮用的笆斗倒扣在地上当饭桌，“笆斗饭”的说法也就由此而来，巴斗村的名字也来源于此。

初始，村名为“笆斗村”，前几年才改名为“巴斗村”。

在叶勇的童年记忆中，盐碱荒滩的自然条件很差，当地群众曾编过一则顺口溜：“太阳一出冒盐花，大风一吹满天沙。蚊子赛似苍蝇大，蜈蚣毒蛇满地爬。”

不仅如此，平坦、空旷的海滩还经常遭受台风侵袭，而且缺少淡水，道路还不通，被人戏称为“东大荒”。

试想，到这儿吃“笆斗饭”，苦不苦？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二

革命战争年代，巴斗村人口不过百。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海滨小村，却载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史册。

1941年，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后，粟裕所率新四军一师长期奋战在苏中沿海一带。为粉碎日军的“扫荡”，一次，粟裕在当地渔民的帮助下，首次乘船出海，开辟海上战场。巴斗村，一举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起锚地”。

说起这段红色往事，叶勇如数家珍。他说，粟裕所乘的指挥船外形像咸菜瓢儿，故命名为“咸菜瓢儿”号。船上用的是红色风帆，一扬起来，在大海上格外醒目。

电影《51号兵站》，讲述了抗战期间我党开辟沪苏“海上生命线”，向浴血奋战在苏中区、盐阜区的新四军运送药品、物资的真实故事。让巴斗人津津乐道的是，巴斗村曾是这“海上生命线”的停靠转运点，他们的先辈曾组织船队帮助转运过。

“党的思想、党的主张，从那时起就已深入人心。”叶勇自豪地说，“红色是巴斗村最为鲜明亮丽的底色。”

诚如叶勇所言，巴斗人赓续红色基因，任何时候都把党的领导置于首要位置。

新中国成立之初，巴斗人虽仍“靠海吃海”，但已彻底改变了过去村民们“单打独斗、风险自担”的出海打鱼模式，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他们采取“分工负责、风险共担”的新模式，开展移风易俗，大量渔民摒弃陋习，迎来新生，真正成为大海的主人。

“计划经济年代，我们捕的鱼全部上缴集体，渔民出海打鱼记的是工分。”改革开放后担任首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叶义根回忆，当改革开放的春风扑面而来时，村党支部也迎来了新的挑战——能否像分田到户一样，实施分船到户？

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中，分船到户已是人心所向，但叶义根隐隐担忧的是：船分出去了，如何防范出海风险？任由大家无节制地向大海索取，海产资源枯竭了怎么办？

经过慎重考虑，叶义根作出三个决定：其一，在分船到户中，先让群众挑，党员最后挑，这样避免分船时的矛盾；其二，党员与群众手拉手、心连心，由党员担当兼职“船长”，指导群众出海，以防范风险；其三，发动党员深入群众做思想工作，务必按照捕捞规定出海打鱼，尽最大可能地防止滥捕现象。

村里全体党员带了头，群众不仅心安了，而且心暖了。

三

船分出去后，巴斗人恰好赶上了一波发财机会。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鳗鱼苗价格疯长，甚至一度被炒到10多元一条，被称为“软黄金”。

鳗鱼苗交易火爆时，一批批外地客商携带大量现金来到这些偏僻的小渔村收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海边捕鳗人而言，一夜之间成为“万元户”已不是神话。

通过捕捞鳗鱼苗，巴斗村几乎家家户户盖起了二层小楼。

一幢幢楼房盖起来了，村党支部一班人却愁眉不展，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鳗鱼苗的刺激下，滥捕已经成风。并且随着生产力发展，机动渔船的马力在不断增大，对海洋资源的杀伤力也在增强。

“如此无序滥捕下去，用不了几年，近海资源就空了。”接替叶义根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叶铭，那段时间吃不香、睡不好，整天谋划着如何禁止滥捕风。

他想到了两条出路：第一条路，强化依法用海理念的宣传，引导渔民自觉放弃滥捕；第二条路，实施“减船转产”，即严格控制渔船数量，劝导部分渔民“洗脚上岸”。

这两条路，说起来容易，走起来极为坎坷。

先说第一条路，党员干部下去做工作时，没一个渔民理会。在短期利益面前，没有哪个渔民主动放弃。

再说第二条路，党员干部劝导部分渔民“洗脚上岸”时，渔民听后直摇头，甚至直接把劝导的党员干部给轰出家门。

两条路，一时都走不通，怎么办？

“动嘴劝导群众干，不如直接做给群众看。”关键时刻，村党支部发出动员令，动员党员干部带头“洗脚上岸”。于是，村组干部和党员代表率先转型，放弃渔船上岸发展，有的转型为养殖户，有的转型为海产品经销户，有的转型为渔网渔具加工户，党员干部放出了样子，群众的情绪也得以稳定。

与此同时，叶铭主动找上级领导汇报工作，希望有关部门加强对依法用海的管理。其时，“依法用海”虽已提出多年，但放眼一些沿海地区，“依法用海”并没有实质性实施。因此，当叶铭提出这一想法时，东台市分管农业的一名领导心有感触地说：“你们能主动提出强化依法用海管理，这对我们的工作也是一次大促动。”

于是，在东台市级层面的协调下，巴斗村取得了省海洋渔业主管部门核发的第1—3号海洋渔业养殖证。

巴斗村的“自我从严”，在江苏海洋渔业史上，具有一定的里程碑意义。

依法用海从严后，巴斗村两委会又作出决定，将用海的村集体收益全部分配给“洗脚上岸”的渔民。此举，充分调动了渔民“洗脚上岸”的热情，也保证了出海渔民与减船转产渔民收益的相对平衡。

四

用海，依法管住了。可滩涂养殖上，又出现了新的矛盾。

巴斗村拥有广袤的海滩，这是该村的自然优势。可滩有远近、地有肥瘦，承包权向村民公开发包时，村民们吵成一团，因为谁都想拿到好滩面。

怎么办？巴斗村党支部继续弘扬优良作风——所有滩面先让群众选，群众选剩下来的，再由党员干部领包。

如此一来，矛盾很快化解了。新世纪初，巴斗村海水养殖业发展得风生水起。但时过不久，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比如，随着外来物种互花米草在低滩上的大面积侵袭，低滩养殖迫切需要向远离互花米草的高滩养殖转型；再比如，村民承包的滩涂产出不一，有的赚不到几个钱，有的甚至亏本。此外，还相继衍生出海产品质量不统一、销售水平偏低等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分散式的承包方式面子上风风光光，里子里危机四伏。

出现了新问题，村党支部自然是“第一解题人”。时任村党支书记叶铭、村委会主任祝致前分头行动，起早贪黑将全村数千亩养殖池走了个遍，花了三天三夜问询了上百名群众，通过深入调研，他们找到了解题的办法，那就是由村集体出面，牵头成立养殖专业合作社，让渔民变股民，合作社由村里统一管理、统一发包、统一标准、统一规范、统一销售。

换言之，就是发动村民投股，按照办企业的模式来运营养殖专业合作社，村民既可以分包专业合作社的滩面，也可以在专业合作社上班拿工资，年底还能按股分红。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有部分村民却想不通，有的担心投股会打了水漂；有的原本养殖业做得很好，担心滩面被收进合作社会断了财路；还有的担心专业合作社做事不公开透明……这些担心，全部变成推进专业合作社的“拦路虎”与“绊脚石”。

面对千难万阻，唯有勇毅前行。那段时间，数名村组干部分工包干，分头到村民家中做思想工作。其时，已任村委会副主任的叶勇坦言：“我们那时做村民的思想工作特别难，我说一句，村民能顶上十句，说来说去，就两个字——不干！”

村民不理解，就放弃吗？祝致前斩钉截铁地说：“绝不放弃！”

五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在做村民思想工作的同时，村两委会也紧锣密鼓地开展零散滩地的清理整治工作。经过长达3个月的连续奋战，将全村零散的滩涂整合出2400亩，夯筑了专业合作社的发展之基。

那天黄昏，夕阳西斜，落日熔金。祝致前站在新整合出的滩面前久久凝视，绚丽的晚霞倒映水面上，整个大地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见祝致前陷入沉思，陪他一起查看滩面的叶勇走过去，轻声说道：“祝主任，我想好了，我先入一股，同时我也动员了几个党员一起入股，我相信，群众的思想会通的。”

祝致前眼前一亮，他一把抓住叶勇的手说：“对，我们村组干部和党员代表就应该带头入股。”

随后，他立即通知村两委会干部到村部开会。会议开始后，祝致前就对毫无准备的叶勇“点将”，让他发言。叶勇想了想后，侃侃而谈：“村里牵头办合作社，不光能解决分散养殖中的技术难题、经济风险，最大的好处是能够带领大伙儿走上共同富裕之路……”

那天，叶勇不用讲稿，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他说完后，会场却静得可怕。叶勇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不白说了嘛。谁知，仅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带头鼓掌，接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村两委会干部当场表态：入股进社。

村干部动起来了，紧接着，全村10多名党员也动了起来，原先观望的村民也跟着动起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几天时间，就有116户村民报名入股，入股户数占村民总户数的96%。有部分村民家中比较困难，一时拿不出股金，一些党员干部就主动帮助他们垫付了股金。

有了股金，滩面整合的费用解决了，后期整治的费用也有了，众鑫养殖专业合作社顺利成立。专业合作社按照1600元每亩的标准进行发包，承包费一年就收入380多万元。按照专业合作社章程，其中的80%收益用于分红，20%村集体提留。照此推算，入股的村民年均收益达到了3万余元，当年就收回了股本金。

实实在在的收益，让还在观望的村民动了心，次年，该村100%的村民都入股了专业合作社。

六

大海潮涨潮落，演绎岁月亘恒；大地日新月异，见证时代变迁。

在减船转产之前，巴斗村家家户户有渔船，最多时数量高达110多艘，平均每6名村民一艘渔船，全村80%的村民靠“渔”为生。减船转产后，渔船数量逐年下降，到2015年，渔船数量降至15艘。

曾经樯帆林立的小渔港变得安静了，而一度荒凉的滩涂却热闹了起来。海水养殖不仅让村民的腰包变得更鼓，村集体的“腰杆”也越来越强壮。在叶勇接任村党总支书记的这一年，该村村民人均收入已突破5万元，村集体年收入连续突破100万元大关。

村集体富了，村两委会坚决不当“守财奴”。他们邀请专家对村庄进行总体规划，按照规划图开展建设美丽家园行动，修桥铺路、厕所革命、景观打造，忙得不亦乐乎，曾经尘土飞扬、腥味弥漫的小渔村一去不复返，焕然一新展新颜。

村里还有一个大手笔投资，那就是投入4000万元，成功开发三水滩休闲旅游度假村。巴斗村“三水汇聚”的奇观，由此迅速冲上了热搜，且长“热”不衰。

2019年7月5日，盐城黄海湿地成功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地处世遗核心地的巴斗村引来世人聚焦的目光。东濒大海、北接黄海森林公园、南邻候鸟“国际停机坪”条子泥，具有得天独厚地缘优势和资源优势的巴斗村，准确辨势、顺势，积极探索旅游业发展之路。

“过去，卖海鲜是我们的致富主旋律；现在，我们开始走上‘卖海景’之路。”叶勇说，盐城的成功申遗，掀起了巴斗村探索发展新路径的“头脑风暴”和“环境巨变”。

其实，对于巴斗人来说，大海给了他们生存的“饭碗”，他们对大海、对海滩的感情从来没有冷却过。无论是上紧依法用海的发条保护大海资源，还是后来积极响应湿地保护与修复号召，主动“退渔还湿”，以及多年来养成的植树造林习惯，巴斗人一直用心用情呵护着身边的“绿水青山”。

即使到海滩上赶海，巴斗人也会带两个篓筐，一个装“小取”的海鲜，一个装随手铲除的外来侵袭物种互花米草。巴斗人，把爱护生态环境的每一个细节，变成每一个生活日常，变成每一个行为习惯。

七

环境变绿，大地变美，而红色的底色，在巴斗永不变色。

在巴斗，最“红”的景观在红帆广场，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扬帆待发的红帆船，置于醒目位置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无不让人心潮澎湃、激情飞扬。

在巴斗，“一片红”连着“一片红”，从党群服务中心的党员活动室到新时代文明实践站，从红色村史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起锚地”展示馆，从老党员自办的“红帆之家”微展馆到村民创办的“红帆客栈”民宿，从镌刻红色往事的“老船长小屋”到凝结巴斗人奋斗精神的“巴斗泉”与“红帆池”，从一处处党建微阵地到“斗转兴遗”党建品牌……无不让人沐浴红色、心灵洗礼。

早在巴斗村党支部升格为党总支之初，他们就因势利导，在党总支下面设立渔业、农业、湿地保护三个党支部，让巴斗村村民更为感动的是，年过七旬的原村党支部书记叶铭主动请战，担任湿地保护党支部书记，他把最难、最繁重的任务担到了肩上。而年轻党员也不甘落后，有的甘当零酬劳的电商直播员，有的争当游客中心的志愿讲解员，有的成为保护生态环境的尖兵，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对党忠诚，在党为党”，最乐于做的一件事是“为民服务，奉献在党”。

36岁的孔练花是外村人，她受聘担任巴斗村地标农产品展示厅工作人员，随着对巴斗村、巴斗人的深入了解，她深深地爱上了这片红滩涂，不仅向村党总支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还主动担负起全村妇女工作的重任。

叶勇接任巴斗村党总支书记时，该村的旅游业正蒸蒸日上。叶勇上任后的头件大事就是推动劳动力的有序转移。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他的“头件大事”也交上了较为满意的答卷：全村的劳动力结构变成10%出海、30%从事滩涂养殖、60%向旅游业靠拢。

几年来的实践证明，该村推动的渔旅、农旅、文旅融合为村民创造了大量的创业、就业岗位，巴斗村的30多家民宿内以及海鲜一条街上，不仅“填满”了巴斗村村民，还为300多名外来务工者提供了新的就业空间。

2022年11月，由叶勇牵头组织的巴斗村旅游股份专业合作社成立，这个合作社在向村民众筹股金时，几乎不要村干部做工作，大家都争着入股。用叶勇的话说就是：“看得见身边的‘绿水青山’，看得到游客带来的‘诗与远方’，增强了村民投资入股的信心。”

近几年，巴斗村的游客从数千人增到数万人、十数万人，2022年更是突破了30万人次，旅游业收入占到村民人均收入的20%，村集体收入的17.6%。

立冬刚过，天高云淡。我们走进巴斗村见到叶勇时，他正在滨海特色民宿带的规划地上忙碌，他擦了一把汗后告诉我们，村里依托新成立的旅游股份专业合作社，全力打造滨海特色民宿带、巴斗山民宿观光带。一个崭新的巴斗，正在面向未来的蓝图上迎面走来。

叶勇激情洋溢地勾画着巴斗村新奋斗蓝图，而我们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广袤滩涂上迎风招展的红旗，看到了高高扬起的红色风帆，似带动巴斗村在充满希望的大海上，乘风破浪、昂扬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