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恒利

近来研读叶嘉莹先生讲评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王国维先生“境界说”中反复提到的“真”字。叶嘉莹先生说，中国历代诗人中最能以认真的态度与世人相见的：一个是陶渊明，另一个就是李后主。这句话更让我心有戚戚焉，因为在词人中，我最喜欢的是李后主；在诗人中，我最喜欢的是陶渊明。因了这一点内心的相通和遥相呼应，于是好好地揣摩了王国维“境界说”中的这个“真”字。

有境界必有真景物、真感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第6则中提出“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就用得非常之妙，它把作者看到红杏看到春天的美景，那种繁花似锦，内心里愉悦蓬勃的感情描绘出来了，一个“闹”字让春天的景物仿佛戳透纸背，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此外，古人填词，大多是写男女相思，抑或是伤春怨别，同样是写男女的相思爱情，可是有一类词就可以从所写的男女相思爱情之中引发读者的一种感发、一种联想，使读者产生更深一层的体会。例如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其中“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虽是写梦境，但是苏轼将对妻子王弗的思念情感表达得深婉而执着，使人读后无不为之动情而感叹哀婉。苏轼对妻子之情真意切，思念之苦，一个“真”字最动人，所以这首词可谓之有境界的好词。

王国维“境界说”中的“隔”与“不隔”，也可以理解成“真”与“不真”。例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就是不隔，句中的“生”和“落”都是再平实不过的日常用语，但就是这种平实和自然，词的境界更胜一筹。再来看“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和“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两句给人的感觉就是“隔”，让读者没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仿佛是“隔”着一层雾，一层纱，欲说还休，但又说不清的感觉，自然分出高下来。在一首词中，词人有真切的感受，同时也能够真切地去表达，那么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的感情也是真切的，这就是“不隔”；如果词人有真切的感受，但是在表达时用华丽的辞藻、雕饰造作之笔去描绘，那么读者就不能获得真切的艺术感受，这也就是“隔”。自然而然，“不隔”的文学作品才是有境界的好作品。

能写出境界的词人，有一颗赤子之真心。王国维先生在书中非常推崇李后主，乃是由于李后主就是有一颗这样的赤子之心，叶先生也说“不管他写什么，不管他所经历的是什么，他都把他最真纯的、最敏锐的、最深挚的心灵和感情全心全意地投注进去。”例如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上阕写景，用弯月、梧桐和清秋衬托出词人的背影更加孤独，特别是下阕，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让人心乱如麻的正是亡国之苦，这种离异思念之愁，萦绕在心头却是另一般不同的滋味。李后主把自己的心境写得真切、真实，让读者和他一起肝肠寸断，一起悲切惆怅。赤子之心，就是一颗真心，没有污染、不带偏见，一种我手写我心的勇敢和赤诚。连叶先生也这样称赞李后主，她说“后主之‘真’，则是全无所谓阅历，更无所谓理性的纯情性的‘真’”。

王国维先生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这段话是对他的境界说的“真”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和总结。诗人内心中先有一种真切的感受生发出来的感动的力量，只有让自己感动，才能打动和感染读者，给读者带来一种触动生发的力量，体验到作者的内心情感，达到一种“共情”的生命体验，才是真正的“有境界”。

读完叶先生的这本书，我也沉入了“真”的境界中，不禁思绪万千，任往事在秋日里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