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丹顶鹤
2023年09月10日

不记来时路

□戴晓锦

那一年,我刚刚走出师范校门,分配到了一所乡村联办中学工作。在那里,我度过了四年光阴。那时,我还太年轻。

离开那里二十多年了,那些人,那些事,总是让我时常想起。

校园就坐落在农田村舍之中。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河,从校舍后流过。与当地村民一样,师生们吃水用水全靠它,一级一级土阶通到河边,住校师生就着河水洗脸刷牙,河水清且涟漪,河面上灰的鸭白的鹅自由自在戏水觅食,河两岸人家淘米洗菜洗衣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搭话。河畔青青草,被人们踩出一条小道。

学校没有巍峨庄严的大门,一条乡间路将孩子们送进校园。农村学校条件简陋艰苦,每天值日的老师把一口铜钟挂在办公室屋檐下,铛铛地敲响,一下、二上、三预备、四集合,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一台半旧录音机,几个英语老师轮流带到班级上课;一架木风琴,被孩子们视如珍宝,每到音乐课必定有十几个男生抢着抬到教室,他们喘着气,脸上洋溢着笑;界沟的这边,两张水泥乒乓球台一下课就被小球迷们占领,后来学校请木匠用便宜易得的泡桐木打制了一张球桌,虽然木质松软弹性差,也算是室内球台了;围墙外平整出一块操场,升旗集会、体育课全在那儿,竖起两个篮球架,放晚学后我们几个年轻老师与一帮学生一起打球,一身尘土一身汗水也乐此不疲。

操场地势低,有回大雨后,操场上水洼里竟有些小螃蟹小鱼儿。操场四周就是农田,绿油油麦苗儿肥了,紫莹莹豆花儿香了,金灿灿油菜花黄了,秧苗遥看近却无,水稻黄熟了,棉花白得像天上的云了,一年四季不单调寂寞。村民荷锄微笑着,从垄上走过。

那里的人特别淳厚。

校长先生有一条腿不灵便,是幼时疾患留下的后遗症,但他为人做事正直。他从未想过以任何名目多收学生一分钱搞什么“小金库”;陪我们几个单身老师住校,我们几个馋了要改善伙食时,他总是很乐意被“敲竹杠”;年底评优,他总一再声明自己不要。

学校有“三老”,很受人尊敬。

一位老先生是学校的元老,他总剃着让人倍觉精神的平顶头,脸上是菩萨般的笑,腰杆挺直,正常腋下夹一黑色手提包,步行上下班。他兼管着学校的账目,笔笔分清,打算盘时只听到“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逢到去镇上结账、领工资等,来回几十里地都是安步当车。

另一位老先生曾是校长的老师,从重点中学退休后应弟子之邀加盟来代课。他也住校,每逢三五之夜,月华泻地,他就来到宿舍前喊我:“小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于是乎欣然出行,一老一少在校园小路上投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他常常跟我谈古典文学,让我受益匪浅。

还有一位老先生在“三老”之中“最年少”,他经历坎坷,从新中国成立前的省城著名高中毕业,下放到交运站做过码头工人,单身一人,吃了不少苦,性格虽有点偏狭,却不失豪迈,曾救起过落水儿童。一回我受了风寒感冒难受,他“逼”我在校园里快跑了五六圈,发了一身汗,嘿,我感冒好了!他上课大概是喜欢考据的,总抱着几本厚词典进课堂。

学校坐落于农庄中,周围村民也都纯良友好。有个独腿柳老汉开了家小杂货店养家糊口,如遇到学生娃去店里乱花钱他总要过问,防止学生娃沾染坏习气。有个王老汉人称“福爹”的,生活拮据,却总是乐呵呵地笑,农事之余喜欢来学校寻他的老友——管账的老先生下棋。福爹看棋步看得不远,常被杀得片甲不留,于是乎耍赖讨饶悔棋,但从不着急生气,简直就是一老顽童。后来我读余华的《活着》,总觉得福爹就像书中福贵老人一样卑微、坚忍,一如泥土。

记得刚刚工作的第二个星期,就遇到了两大乐事。一是生平第一次拿工资,那份欣喜自豪自不必言;一是庆祝教师节。那一天是个星期六,校园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学生已放晚学,小食堂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几个女教师低头说笑着择菜,工友师傅奋力挥铲舞勺——学区里几个行政村的干部带着月饼、雨伞、胶鞋等礼物来慰问教师,学校虽穷也要尽地主之谊啊!盘飧市远无兼味,酒也是本地土酿,但是主客尽欢,笑容绽放,乡音回荡,谈的是桑麻事、后生娃……

那段日子平淡清苦。平时的伙食,教师每人一份炒菜一碗汤,炒菜是韭菜茄子丝瓜之类,校园里有菜地,工友师傅烧饭之余兼种菜,绿蔬倒是不缺的;汤则可鉴人影,最怕冬瓜丰收,连着吃几个月直到初冬。而学生娃正常是五分钱一碗汤就白饭,有时从家里带点咸菜啥的,但他们从不叫苦从不挑食,吃得认真吃得干净,倒也个个体魄康健。如今他们早该成家立业幸福生活了吧——“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逢到雨天,就是打牙祭的好日子。“下雨天,留客天”,那些平日中午回家的老师就在学校小食堂代伙,于是乎就有人提议买肉,往往全票通过——虽然肉少僧多,但锅大汤多,加点茨菰呀萝卜土豆啥的,就够吃了——尝个肉味罢了,大家平时日子都过得节俭,谁没事想着吃肉呢!我们每个月的伙食支出,除自带的大米外,也就人均十元。

雨天毕竟可遇不可求,走乡串村卖海鱼的人也隔七八天才来一回,叫卖着“本港大带鱼”,但食堂师傅正常买的往往是价格低廉肉味略酸的“木头鱼”。不过教政治的舍友山子会钓鱼,下班后小河边站一站,每每有收获,能一饱口福。有一次山子、根、我三兄弟突发奇想要喝点“好酒”奢侈一回,我骑车去镇上买了两块钱卤菜和十七块半一瓶的简装汾酒,回来时鱼都已经煮熟了,三人平分了一瓶酒然后等醉。结果,呵呵,都没有醉。

简单的日子自有乐趣。

花上每月几块钱的代价,我订阅了《名作欣赏》等杂志,因为等候这些杂志和远方的信,我能听得出大路上邮递员的车铃声。咬咬牙用半个月工资买了台收音机,除了转换着频道听流行音乐,还喜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今晚八点半”节目;不久又咬咬牙买了本1979年版缩印本《辞海》,从学校少得可怜的藏书中觅得一套《鲁迅全集》,这些构成了我的精神小屋。上学时的一把吉他,一只口琴,几本歌曲抄本,伴我度过了多少个静夜。学校那台录音机,白天英语老师上课用,放晚学了就我们用来听能买到的音乐卡带,年轻人早上爱睡懒觉,怕误了上班,一睁眼就把音乐放得很响,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我的青苹果乐园。后来校长大手笔,花五六百元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摆放在我们宿舍里!一时间左右村民晚饭后也来凑凑热闹看看新鲜。

然而,这牧歌般的日子,于我只有短短四年。四年,其实也不短,够读完大学本科了,这所乡村联办初中,正是我人生的大学。

可是,我并不是她合格的毕业生,在那里,我做错了一件事,愧对一个人。

村里有个春草般清新的女孩。她说话轻柔,眼神温柔,发丝轻遮明眸。她爱看我写的东西,我爱看灯光下她看字的神情。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在雨中,我送过她……

几十年后老气横秋的我“发明”了一句话:“世事只有结果,没有如果”,而当年的结果却是无果。

我没有能给她承诺。我在嘴里说:你还小。她用眼睛说:那你等我。可是,当时的我看不到未来的光,自私和怯懦吞噬了我的心,我选择了逃避,工作调动也没告诉她,不辞而别,从此与她没有再见一面。后来读到经典上说“爱情如死之坚强”,我问自己,当年我对她是爱情吗,怯懦愚蠢的我带给她的是怎样的伤?

是不是一个人总得要错过才能成长?我不能回答自己。人到中年,我终于明白:人的一生可以犯许多错误,但有时,一个错误就足以让你后悔一生。而无尽的愧悔就是惩罚,只要想起就心无宁日……而今的我唯愿我认识的所有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

当时明月在。

当时已惘然。

却顾所来径——不记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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