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丹顶鹤
2022年10月30日

小白杨

□刘君健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算起来第一次对白杨树有初步的认知还要感谢这首军旅歌曲,上个世纪80年代,阎维文的一首《小白杨》传唱大江南北,在那激昂的旋律感召下,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一批又一批地奔赴边疆、投身军营。从那时起,伴随着歌声,戍边报国、昂扬向上的“小白杨”精神便在我心中扎下根来。彼时年少的我,对于万里之外的西北边陲还没有具象的概念,没想到,工作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与新疆,更是与“小白杨”结下不解之缘。

2019年3月2日,我正式启程前往新疆伊犁州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从事援疆宣传工作,6个小时长途飞行的劳顿消磨不了初来乍到的兴奋,在乘车驶往驻地的途中,穿过奔流向西的伊犁河,地势豁然开阔,神往已久的天山山脉裹着一袭白衣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我不禁摇下车窗,北疆早春特有的烟火气伴着干爽的凉风扑面而来。这一路,高大矗立的白杨树始终如影相伴,它们或齐列在道路旁,或分散在村居农田中,由近及远看去,冲天的树冠与远方绵延的雪山构成一幅壮美的西域画卷。说起杨树,在江苏也极为常见,得益于充沛的雨水滋养,家乡的意杨似乎长得有些恣意和散漫,而新疆的白杨却透着一股子韧劲和狠劲,努力汲取着得来不易的养分,枝丫紧紧靠拢,心无旁骛地奋发向上。

正当我出神地望着窗外,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小白杨》时,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司机师傅扭过头,指着前方察布查尔的路牌,笑着对我说道,“喏,小白杨的故乡到了。”小白杨的故乡?惊讶之余,我赶忙刨根问底。交谈中,我第一次得知这首歌的原型人物竟是一位在察布查尔土生土长的锡伯族战士,他叫程富胜,而正如歌中唱的那样,当初带着母亲的一句嘱托,他在戈壁荒滩的哨所里一坚守便是整整17年。

于是,从进入新疆的第一天起,我与歌曲中“小白杨”便不经意间产生了交集……

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工作的日子充实且忙碌,2019年,正值第九批盐城援疆工作组的收官之年,通过文字和镜头,我见证了盐城援疆人用三年的辛苦付出换来了察布查尔社会面貌的巨大变化,一项项事关百姓福祉的援疆工程投入使用,一个个民族团结的暖心故事口口相传……与“小白杨”原型人物程富胜的相识,便源于援疆项目之一的小白杨戍边文化纪念馆。

当年正逢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庆,为将程富胜所代表的小白杨爱国戍边精神让更多人熟知,由盐城援疆工作组斥资打造的小白杨戍边文化纪念馆在国庆节前正式竣工。纪念馆坐落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西南方向的扎库齐牛录乡,正是程富胜老宅的所在地。“扎库齐牛录”取自锡伯语,意为“第八营”。258年前,清朝乾隆皇帝一声令下,3000多名锡伯族官兵连同他们的家属泪别东北故乡,历经千难万险,西进新疆伊犁屯垦戍边,抵御外敌。从那时起,卫国戍边这一神圣使命也永远融入这个民族的血脉中。

9月底的扎库齐牛录乡秋高气爽,坐落在中心小街旁的小白杨戍边文化纪念馆与程富胜的家相距不远,借着实地采访的机会,我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程富胜。时年61岁的他从乡农机站退休还不到一年,长期的户外劳作让他比同龄人更显黝黑和苍老,但挺拔的身姿依旧能显现出一名军人的风采。老宅不大,瘫痪在床的84岁老母亲住一间,他自己住一间,平日里,除了照料老母亲的生活起居外,程富胜便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一次次向访客讲述那段卫国戍边的岁月。

1980年,22岁的程富胜就从这个小院子走出,参军入伍来到位于新疆塔城的塔斯提边防哨所。彼时,戈壁滩上的塔斯提哨所条件极为艰苦,不仅不通电,还严重缺水,用程富胜的话来说便是“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一点绿”。一次回家探亲,母亲富吉梅得知此事后,从自家后院挖来十棵杨树苗,郑重地交到儿子手上,并嘱咐他一定要将树苗养活养大。“树扎根了,人心就会定,人走了,树还在,证明你守过边防,无愧于国家。”牢记着母亲的嘱托,程富胜用军大衣将树苗包裹好,一路辗转带回了哨所。为了让树苗成活,程富胜和战友们不惜赶着牛车从十几公里外的地方取水,还将平时的洗漱用水省下用于浇灌。可是,在烈日暴晒、风沙摧残之下,杨树苗还是一棵接着一棵地枯死,就在大家近乎放弃之时,一棵最矮的树苗竟然战胜了重重磨难,抽出了新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棵种在哨所旁的杨树苗也在战士们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1984年,词作家梁上泉在新疆采风时,偶然间听说了小白杨的故事,这令出身军旅的他深受触动,随即一气呵成将《小白杨》的歌词写出。作品公开发表后,迅速得到了作曲家士心的关注,好词配好曲,一首经典歌曲就这样出炉并广为传唱。“树扎根了,人心就会定。”母亲的话始终铭刻在程富胜的心中,也激励着他在塔斯提哨所奉献了17年的青春,这期间,他先后三次荣立三等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白杨的故乡在察布查尔”,这句话在当地乃至伊犁州广为熟知,但憨厚纯朴的程富胜始终保持着一份低调,在工作岗位上任劳任怨,直到退休。

那天下午,可能是出于我的援疆身份带来的亲近感,程富胜和我聊了很久。他告诉我,当地人视白杨为家庭中的一员,几乎每家每户院里院外、田间地头都要种上那么几棵,好养活、不娇贵,一旦扎根,便顽强地向上生长,不出三五年便能遮风挡雨,庇护一方。我想,当地人对于白杨的特殊感情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他们锡伯族先辈的纪念。200多年前,那群拓荒者万里西迁来到这里,兴水利、勤耕种、固国防,就如同棵棵白杨一般傲然挺立在西北边塞。

小白杨戍边文化纪念馆开放在即,得知我带了相机,程富胜问我能不能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个特殊时刻,去纪念馆帮他和母亲拍一张合影,我欣然应允。一路上,程富胜用轮椅推着母亲,小声地唱起那首母子俩最熟悉的《小白杨》,虽然已讲不出话来,84岁的老母亲还是用颤抖的手指敲击轮椅扶手,为儿子打着节拍。在纪念馆广场的国旗下,程富胜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弯下腰贴近母亲,我郑重地按下快门,留住这珍贵的一瞬。

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了我的一桩憾事。次年3月,程富胜的母亲富吉梅老人在家中去世,正直伟大的母亲,在歌声中永远地活在了人们的心中。而自从纪念馆开放后,程富胜便主动承担了义务讲解员这一工作,此后,我和程富胜又有过几次接触,现在回想起来,令我无比自责的是,我竟一次次忘了将合影送给他。

今年的5月18日,又到了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一年一度的“西迁节”,此时距离我离开新疆已经快一年时间了。在这个锡伯族同胞最珍视的节日里,我的微信收到了来自程富胜的问候,一阵寒暄过后,我猛然间想起那张还积压在存储卡里的合影,于是赶忙找了出来,带着愧疚之情发送过去。微信那头,程富胜沉默了一阵,随后声音颤抖地告诉我,这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

一棵白杨见证一段戍边传奇。在察布查尔,有人开玩笑说过,当年屯垦戍边的锡伯族官兵是第一批的援疆人,这话并不假,除此之外,还有一代一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在内的各民族同胞,以及新一批援疆建设者们,从北疆到南疆,如同这耐寒耐旱的白杨,独树如柱、齐列成墙,共同守护这160多万平方公里的新疆大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白杨”精神已不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为边疆事业默默奉献的所有人。

回忆在新疆的日子,盐城援疆驻地的院子里也种着一排白杨,在炎热的夏季,有它撑起一把大伞,给我们带来一丝清凉;在狂风大作的日子,有它立起高大的屏障,为我们抵御风沙袭扰;更多时候,它像一位老友在小声呢喃,让我们伴着枝叶的摩挲声沉沉睡去……

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上,一位朋友问我什么东西最能代表新疆,“白杨树!”我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是的,时至今日,“小白杨”已然在我援疆经历中烙下最深的印迹,从天山脚下到黄海之滨,我愿意一遍遍讲述程富胜爱国戍边的往事,讲述戈壁滩上“小白杨”的故事……

没有上一篇了... ... 石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