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登瀛
2025年09月08日

螺壳里的光阴

□夏儒静

河码头的青石板总带着潮气,像块浸了水的墨玉。我拎着铁皮水桶蹲下去时,常能看见螺螺们把尖脑袋缩进灰褐色的壳里,只留一圈银白的边儿吸附在石板上,手指刚触到水面,它们便簌簌往石缝里钻,留下细密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去。

那时的河水清得能数清水底的鹅卵石。水草在流水中摆着绿绸子似的腰,螺螺就缀在叶尖上,像串淡青的纽扣。我趁母亲洗菜的空当,把袖口卷到胳膊肘,在石板周边来回摸。凉丝丝的河水漫过手腕,指头触到螺螺壳的纹路时,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小兔子。片刻,水桶内便堆起小丘,螺螺们挤在一块,壳与壳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那次落水的记忆,似一团湿透了的棉絮,回想时沉甸甸的。原是见石板缝里卡着只拳头大的螺螺,青灰色的壳上绕着浅黄的斑纹,像谁画上去的图腾。我踮着脚够了半天,索性脱了布鞋踩进水里。河底的软泥裹住脚踝,刚探到那只螺螺,脚下忽然一滑。后来的事是听母亲说的,对岸挑水的刘大伯一头扎进水里,把在水面扑腾的我捞上来时,我手里还攥着那只空螺壳。母亲赶来时,围裙上还沾着灶灰,她拧着我湿透的衣角往家走,一路的念叨里都带着颤音,最后在堂屋的长凳上,用粗布毛巾把我裹成个“粽子”,并反复叮嘱:“石板下的螺螺再好看,也不能下水去摸。”

可螺螺的诱惑总在那儿。后来见罱河泥的木船划过水面,倒成了新的盼头。壮劳力们撑着篙,木船在河面荡开扇形波。穿灰色布褂的汉子站在船头,把竹制的罱泥夹子插进水里,再用力一合,带着黑泥的水草便“哗啦”一声翻进船舱。河泥带着水泽的腥气,混着水草的清苦,被一锨锨卸进岸边挖好的方塘里。黑褐色的淤泥在塘中慢慢涨起来,像块吸饱了水的绒布,渐渐与塘沿齐平,水草的碎叶在泥面上浮浮沉沉,倒像是给这方塘镶了圈绿边。

过不了几日,泥面上就冒出星星点点的螺螺,它们背着壳从泥缝里钻出来,在阳光下张着小小的呼吸孔,像撒了一地会动的珍珠。

我和邻家阿姐拎着竹篮候在泥塘边。近的螺螺伸手就能拾,远些的便用竹竿绑了河蚌壳去舀。蚌壳边缘磨得光滑,舀起螺螺时会带起一串泥水,溅在蓝布裤腿上,洇出深色的花。阿姐比我会拾,她总能看出哪块泥面下藏着螺螺群,手指插进泥里一抠,便带出三四只。“你看它们的壳。”她捏起一只给我看,“亮闪闪的准是干净的,发乌的肚子里全是泥。”

回家后,母亲把螺螺倒进陶盆,注满清水,撒把盐。螺螺们便在水里慢慢舒展身体,吐出的泥沙沉在盆底,像铺了层细沙。养到第三日,水清亮了,母亲就搬个小木凳坐在廊下剪螺螺。她用老虎钳夹住螺尾,手腕轻轻一拧,“咔嚓”一声便剪去尖儿……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时,我就扒着灶台看。母亲在锅中加入适量豆油,待油热后放入葱段、姜片,小火煸炒至出香味,再把螺螺倒进热油里,“嗞啦”一声,白烟裹着香味漫出来。她舀一勺黑亮的豆酱进去,铁铲翻动间,酱色便裹住了每只螺螺。最后撒上薄蒜瓣和红绿辣椒丝,那香味能飘半个村子,引得邻家的狗趴在院门外,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

我总急着抓起一只,烫得指尖直颠,凑到嘴边猛吸一口。鲜辣的汁儿混着螺肉的嫩,在舌尖上炸开。偶尔有螺肉赖在壳里不肯出来,母亲便从针线筐里捡根缝衣针,在火上燎燎,轻轻一挑,那团嫩白的肉就落在我碗里。“慢些吃。”她笑着擦去我嘴角的酱汁,“没人跟你抢。”

如今在菜市场看见水盆里的螺螺,剪好的尾尖泛着白,总忍不住买上一斤。回家按母亲的做法炒,豆酱是品牌的,辣椒也切得细细的,可嘬进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女儿抱着碗吃得欢,辣得直吐舌头,说:“妈,这螺螺比饭店的香!”我看着她用牙签挑螺肉的样子,忽然想起母亲当年的针,想起河码头的青石板,想起泥塘边带着腥气的风——那些藏在螺壳里的时光,跟着母亲的白发,跟着河水流远了。

窗外的车鸣声里,女儿的笑声脆生生的。或许有些味道,本就该留在记忆里,像螺螺壳里的肉,要隔着岁月的缝,才品得出最绵长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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