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宁/刘猛
每年春天,我都回家,母亲还会炒盘春韭,讲着“救菜”的故事。我知道母亲那是在告诉我韭菜的生命密码。
开春之后,万物清明,母亲的菜园子里不断地冒出惊喜,韭菜该是率先钻出来报喜的吧。母亲是个勤快人,将韭菜畦里杂草收拾得一干二净,还施足菜籽饼,浇透水,让韭菜一个劲儿地生长。
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不仅剪出千条万条青翠的柔柳,还剪出一畦畦郁郁葱葱的韭菜。一场细细的小雨,随风潜入夜,门前的一畦韭菜就活脱出来。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行行的韭菜挺拔脆嫩,清幽闪亮,格外显眼。几行水灵的韭菜,是生长在大地上的一首清新的春天绝句吗?
母亲不识多少字,但喜爱看淮戏,是个“戏精”,戏文里的那些事头头是道,时常拿戏里的故事教育我们。初春,她侍弄一畦韭菜时,就会讲关于韭菜的故事,也不知道她从哪出戏听到的。她说,在一次战斗中,刘秀军队溃散。他逃跑了一天一夜,来到一处村寨。饥渴难耐,他到一户人家叩门讨饭。主人心地善良,就将刘秀扶进屋中。由于家中贫穷,少饭无菜,主人只好割了些无名的野菜,炒熟让他充饥。饥不择食的刘秀一连吃了三盘野菜,才缓过神来,问这么好吃的菜是什么菜。主人实告野菜无名。刘秀说,既然是无名野菜,今天它救了我的命,就叫它“救菜”吧。后来,就演变成为“韭菜”。我不知道刘秀后来报答一饭之恩了吗?倒想着这些细细长长的韭菜竟然滋养过一代明君,它也是成就一个王朝的小小密码吗?
春分时候,青菜起身,抽薹打朵,菜吃起来有些苦涩,我们盼望着吃些新鲜的菜。细雨润春韭,一畦翠绿水灵的韭菜自然让我们垂涎欲滴。清明节前一周左右,春韭初长成,母亲用镰刀沿着韭菜根割几撮,捡去泥块与败叶,韭菜齐刷刷在母亲的菜篮里,似碧玉簪子一般好看,嫩得都能掐出水来。母亲最简朴的做法是单炒韭菜,铁锅猛火,菜油煎滚,倒入切碎的春韭,铲子快炒几下,撒些细盐,韭香弥散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之中,满是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头刀”韭菜端上餐桌,怎一个“鲜”字了得,我们风卷残云,转眼间一盘炒韭菜就精光了,连卤汁都不放过,倒进饭碗,特别“下饭”。此后,一直到深秋,韭菜都是桌上的主角。
那时候,单炒春韭是十分寻常的。庄上几户人家,天天都有炒韭菜的,平常的日子是在韭香中度过的。偶尔,也有韭菜炒鸡蛋、韭菜螺蛳、韭菜肉丝等,家中吃上这些,算是改善伙食吧。母亲隔一段日子,就给我们来上一道韭菜肉丝什么的,富足一回。她平时做菜总是不咸不淡的,我们都喜欢吃,可做韭菜肉丝呀,齁得厉害,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吃着。后来,我问母亲怎么做韭菜总是齁呢?她笑笑说:“那是开春,有什么菜吃呀,若不炒得咸些,不是早下了你们肚子了,齁韭菜就是给你们父亲留一口。”父亲是不怕齁的,吃一口韭菜肉丝,再抿一口酒,皱起眉头,尝尽生活的辛酸苦辣。
十六岁那年,村里村外有几个同龄人考上中专、师范,庄上激起了层层浪花。那时候中专生、中师生读书都是不用交学费的,毕业后还分配工作。当时不说分配工作,就连城镇户口,也让人羡慕不已。我在庄上孩子中成绩是最好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希望我能考到县城的师范学校,跳出农门。可是,第二年的中专预考我没有过关,只好怏怏回家。父亲大失所望,对我数落几句。我一气之下,离家而去,一个人躺在社场的草堆旁发呆。天黑了,我有些害怕。这时,母亲找过来,真不知她怎么找到的。她打开饭盒子,里面盛满我最爱的饺子。“一天下来饿了吧,韭菜蛋花饺子快吃呀,你爸啊,一整天没吭个声,拙手拙脚地为你包了这饺子。”“他是心急,说话冲,有些话没慢慢说,你也别怪他,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流着眼泪,泪水淋湿枯草。
后来,我又复读了一年,如愿考到县城的师范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十分开心,粗糙的大手包了顿韭菜蛋花饺子,我陪他喝上一杯。父亲的韭菜蛋花饺子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翠绿的碎韭、分明的蛋花、淡淡的清香都融进无言的爱中。
庄上的人就像畦里的春韭一样,一茬接一茬,一辈接一辈。如今,父母都已年迈,失去活力与光泽。每年春天,我都回家,母亲还会炒盘春韭,讲着“救菜”的故事。我知道母亲那是在告诉我韭菜的生命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