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冰
王岫芝,字杏侬,盐城阜宁东坎(今滨海东坎)人,生于清道光十五年(1835)二月,卒于光绪七年(1881)十二月,能诗善画,去世后,其子“云龙等怯先泽久湮,搜遗篋,得古近体诗若干篇,就先母手自订存者,稟于家君,刊而行之(《梅花仙馆遗诗·跋》)”。因王岫芝“尝谓梅花得天地清气,心爱之,自号梅仙,题其集曰梅花仙馆(沈应星《亡妻王孺人行略》)”,这就是《梅花仙馆遗诗》,诗集收录了120首王岫芝的诗。王岫芝是存世诗歌最多的盐城古代女诗人,只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今,《盐城诗征》收录了王岫芝的《梅花仙馆遗诗》。
王岫芝是一个独特的女子:读万卷书,以有字之书提高自己的学识;行万里路,以无字之书丰富自己的见识。王岫芝的丈夫沈应星在《亡妻王孺人行略》中记载:“丁丑十二月,孺人挈儿辈南来,风雪天寒,历数千里江湖之险备如也,幸安抵耒阳,时复吟诗以为乐”,只寥寥数字,道尽了光绪三年(1877)腊月,时年42岁、一向“宿恙”“弱质”的王岫芝强撑病体,携儿带女,江河行舟,从家乡前往耒阳的艰辛。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呵气成霜,砚水凝冰,王岫芝写下了多首诗,把这些诗的一个个诗题串联起来,就是她这次行程清晰的线路图。
王岫芝从家乡启程,第一站淮安,谒漂母祠,赞誉漂母“一饭千金足感怀,壶浆恩惠出裙钗”;沿大运河向南,过高邮露筋祠,颂扬高邮烈女“贞心皎洁如冰雪,万古清风明月知”;下扬州平山堂,“洛春旧址祀先贤”;渡长江至南岸镇江金山寺、焦山,“江天一览最分明”;转而西行,于南京燕子矶观“滚滚浪花翻石壁,天风鼓荡欲高飞”;抵安徽芜湖枭矶庙,凭吊孙尚香,听“涛声呜咽有余哀”;经安徽安庆小姑山遇险脱困后,“侬有一语告神知,救溺请从今日始”,期望杜绝“波浪数尺高,倾覆客舟沉江底”的悲剧;登武汉黄鹤楼,极目“江汉滔滔不断流”;转而南行,入洞庭湖,到湖南岳阳楼,诗兴大发,“八百重湖入朗吟”;游湘君庙,“洞庭雪浪拥君山”的诗情画意形诸笔端;继续向南,《戊寅仲春抵耒阳》“杏花时节暖烟涵,启户遥看马阜岚”,当她抵达耒阳时,已是春暖花开,杏花如烟似雪,“耒水一门萍梗聚,满天风雪话江南”,一家团聚,回首一路风霜雪雨,王岫芝在《耒阳舟中》盘点行程:“吴江破浪吟眸豁,皖水扬帆霁景开。月照鄱阳天一色,风和汉口雪千堆。”即使“楚尾吴头数十程,扁舟一叶梦魂惊。山城今日潇潇雨,疑似江湖骇浪声”,有梦里惊魂,有狂涛骇浪,更有踏平江湖千顷浪的欣喜:“休云此地波涛险,侬自波涛险处来”,豪情万丈,笔力千钧。
从家乡到湖南,或许是王岫芝生命中最长的旅程,读她此行所作之诗,可以跟随她行走的路线,同览她所经历的如画山川,感受她所经历的波涛风浪,体会她的一路艰辛,感受她颠沛流离的困苦。
在耒阳,王岫芝见识到与家乡不一样的山川形胜,感受到与家乡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融入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王岫芝写耒阳的组诗《耒阳竹枝辞》10首,言辞精练,明白如话,字里行间饱含深情,表现了耒阳的美丽景象,也描绘了耒阳人的生活情趣,情与景相融,意与境相谐,令人回味无穷。“民风勤俭异寻常,俗不繁华地不荒。女纺棉花男作土,粗茶淡饭布衣裳”,勤劳的民众,朴实的民风,生机盎然的田野,男耕女织的生活,粗茶淡饭,布衣芒履,远离尘嚣,悠然自得。王岫芝诗中耒阳端午节龙舟竞渡尤其精彩激烈:“端阳时节闹龙舟,小拨蝉联据上游。金鼓喧天人竞渡,一齐打桨下中流”,从首句中的“闹”,可以感受到水上龙舟待发的紧张。助威鼓声喧天,助威人声鼎沸。“人竞渡”,船只齐发,选手团结协作,争先恐后,凝心聚力,船桨击打水面,龙舟劈波斩浪,诗在最紧张的“一齐打桨下中流”时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诗已尽,意未尽。“竹笋香橙满街市,茶花桐子绕山坡。秋来齐奏升平曲,报赛神祠鼓吹多”,先写耒阳与家乡不同的植物,满街竹笋香橙,绕山茶花桐子,犹如无人机在高空航拍,呈现的是街市、山坡大全景,然后镜头慢慢推进,推到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庆丰收场面。由全景到近景,由静景到动景,由景到人,由大场面到特写,前为优美的风景素描,后为热闹的神祠鼓吹,动静结合,相辅相成,饶有情趣。“拜章已毕散河灯,忙煞高台说法僧。顷刻幻成花世界,红莲朵朵彩霞蒸”,夜幕降临,说法已毕,朵朵红莲彩灯寄托放灯者的美好祝愿,随河水飘向远方,充满希望,美不胜收。“淝水连年大有秋,五风十雨稻花稠”,耒阳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王岫芝抓住满载丰收新粮的米船老板和煤船老板的对话:“米船迎着煤船问,杀价于今略长不?”“迎”和“问”,两船相迎、相交时的动作、对话的口吻,甚至说话人的神情,都跃然纸上,使人物、场景更具戏剧性。看来,因为丰收,两位做不同生意的老板,生意更好,诗中充满丰收喜悦,自然又接地气。《舟泊程江口》中王岫芝对民众生活观察细致入微:“地有团防宾旅静,山无沃壤士民贫”,当地土地贫瘠,士民贫困,但由于自办团防,治安良好。《清明》中“杏花春雨江南好,多少人家正种莲”,有“杏花”“春雨”“江南”这样典型江南春日景象,应该是王岫芝在耒阳时所作。“多少人家正种莲”,《金陂塘》中“红莲十顷香成海,信是栽花胜种田”,《村居》中“野风吹送藕花香”,特别选取当地水乡种莲为生的生活场景,把莲花与民生结合起来,没有种莲,何来爱莲?“香成海”的红莲,野风吹送的“藕花香”,荷花摇曳生姿,荷香清新脱俗,荷花、荷香,相得益彰。
耒阳马阜岭,山势磅礴,峰峦起伏,形如群马奔腾,终年云缠雾绕,晚岚似霞光,有“紫气腾腾马阜岭”之说,“马阜晴岚”为耒阳古八景之一。《马阜岭》诗“马阜名山久著名,山头俯视耒阳城”,王岫芝登马阜岭俯瞰耒阳城,听天风声声,松涛阵阵,“天风起处松涛涌,鼓荡诗心是此声”,诗兴大发,诗心独运。《耒阳马阜岭用外韵》起句就写“马阜晴岚入朗吟”“乔松疏竹鸣天籁,流水空山悟道心”,她在聆听苍松翠竹、流水空山的天籁时,顿悟道心,“寂寞霜林黄叶落,落纡回石径白云深”,她看到的霜林寂静清冷,走过的石径蜿蜒绵长,飘落的黄叶,升腾的白云,色泽淡雅明丽,从中可以读出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辽远空阔的意境,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幽深缥缈的韵味。最后一句“阿侬最爱茶花好,特遣儿童仔细寻”,爱花、爱生活的作者和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儿童互动,本来宁静寂寥的画面,顿时活起来、动起来、热闹起来,平添了童心、童趣、童真。
耒阳青麓书院,清雍正十二年(1734)时,由知县徐德泰创建。王岫芝丈夫沈应星为湖南督学,巡察书院自是他的职责。王岫芝的《青麓书院》:“耒阳城外水漫漫,匹练横江具大观。书院高居青麓上,回波直欲助文澜”,浓墨重彩描绘书院外的水。站在位于青麓山高处的青麓书院,视野开阔,环抱耒阳的如练耒水,尽收眼底,“回波直欲助文澜”,让汹涌澎湃、奔流不息的流水,推动文海波澜,奇思妙想,神来之笔。虽未写书院本身,却将书院的书卷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
能诗善画的王岫芝,书画造诣极深,与书法有关的摩崖石刻、碑文,对她有极强的吸引力。浯溪崖壁因镌刻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所书、道州刺史元结所撰《大唐中兴颂》,以文绝、字绝、石绝,被称“摩崖三绝”。王岫芝来此瞻仰“森然屹立千尺石,摩崖三绝留真迹”,认真揣摩,“三复碑文怀往事,几回仰慕几流连”。王岫芝诗《谷太守碑》记叙的耒阳另一书法名碑,全称《吴九真太守谷朗碑》,结体方整,笔画圆劲,书风浑朴古雅,是开后世楷书法门的重要碑刻。王岫芝感受其精湛笔法,优美线条,诗中评鉴“楷书隶法天然趣”,领略了书法艺术的独特魅力。在王岫芝看来,耒阳是神奇的:耒阳的山,是诗山,“天风起处松涛涌,鼓荡诗心是此声”;耒阳的水,是文水,“回波直欲助文澜”。
王岫芝诗中,可以确定写耒阳或是在耒阳所作之诗就有33首,占《梅花仙馆遗诗》总数四分之一还多。离开耒阳后,王岫芝还有《忆耒阳》:“一卷新诗纪旧游,开篇如到耒江头。花洲来岁重经过,鸿爪还须雪上留。”对第二故乡耒阳,王岫芝倾注了无限热爱和诗情。
王岫芝之子沈云龙在《梅花仙馆遗诗·跋》中叙述:“先母恒吟哦不去,口常曰:‘《诗》列为经,所以理性情也。吾览数千里江山之胜,形诸歌咏,以备他日展观,谓某地某诗,风景依依在目,如是焉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