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读书
2024年06月02日

文说汪曾祺

□单国顺

喜欢一个作家的作品,可能有多重因素,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语言。作家的风格往往是从语言上体现出来的。我爱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铁木前传》,以及沈从文、废名的一些文章,主要是因为喜欢他们的语言。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师生作品的语言风格极其相像,汪曾祺自然也是我很喜欢的作家。说起时间距离来,汪曾祺离我们更近,他是当代作家。地理距离也近,汪曾祺是高邮籍,高邮与阜宁同属于里下河地区。以上这些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作家,其语言风格是显著的,也有相似之处。我不是作家,偶尔写点小文,被地方文友们认为是汪曾祺的风格。某些读者朋友乍读我的一些文章,很惊讶地说,“像汪曾祺的散文”。我知道我几斤几两,与汪老太爷比,岂止是天壤之别。对于别人的谬赞,我岂敢然之。如果说像,只是那么一点点,仅为百分之零点几。

我很赞同汪曾祺的散文观:“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如今汪曾祺的这种散文观已被人奉为圭臬。

汪曾祺曾说他的文章是属写小桥流水的。从读者方面讲,固然有喜欢“大江东去”的人,而“小桥流水”却拥有更多的读者,平平淡淡,恬恬静静。读汪曾祺的作品,是不分年纪的,老少俱喜。

看汪曾祺的文字,你会觉得这人很有趣,他所有的文字都是有趣的。比如写《下大雨》: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水泡。我用两只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叶东倒西歪。

在紫薇花上采蜜的大黑蜂钻进了它的家。它的家是在椽子上用嘴咬出来的圆洞,很深。大黑蜂是一个“人”过的。

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未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

蜻蜓倒吊在树叶的背面。

哈,你还在呀!一只乌龟。这只乌龟是我养的。我在龟甲边上钻了一个小洞,用麻绳系住了它,拴在柜橱脚上。有一天,它不见了,不知怎么跑出去了。原来,它藏在老墙下面一块断砖的洞里。下大雨,它出来了。它昂着脑袋看雨,慢慢地爬到天井的水里。

这篇文字是不是晶莹剔透,神气活现?那在不同的物体上呈现的雨势,别具一格的听雨声,那大黑蜂、麻雀、蜻蜓、乌龟,雨中的小动物各具情态。文字也很天真,趣出天然,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少小时,也常这样听雨,用两只手捂着耳朵,又放开,雨声“呜——哇”一下;又“呜——哇”一下。

又比如《夏天》一文写栀子花: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

“碰鼻子香”“香得掸都掸不开”,香味有了触觉,加强了香的程度,从修辞上说,应该是通感吧。同一篇文章里,他写夏天乘凉:乘凉。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一张竹床消暑气。心如止水,任它风云变幻。有意无意看天象,如同陶渊明“悠然看南山”。这里写的是心境。心静自然凉。

汪曾祺如同一代武林宗师,随手随意挥出的一个动作,就含有绝世武功。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招式;在别人看来,却是俱藏玄机,奇妙无穷。

我也想写点家乡风物,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水里游的,但都被汪老写尽了。这一点,我颇怨汪老太爷。但看到家乡某种事物,我会很高兴地想或者说,这是汪老太爷写过的。

读汪曾祺的文章,各类型的文章,如饮琼浆玉液,绝对舒坦。二十世纪“百年百部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有汪曾祺的散文集《蒲桥集》,这是世纪之书,足可知汪曾祺的世纪价值。我曾作一绝句:“百优购得《蒲桥集》,再读还如初读时。平淡为文生静气,家常话里有陶诗。”诗作于2011年12月3日。陶诗,即晋陶潜诗,自古概括陶诗的风格就是“平淡”。平淡为文,其实不易。

汪曾祺也作过一些旧体诗,风格如其文,淡淡然,悠悠然,耐读耐品。

汪曾祺已去世有年,但他的文字里有无数的生命却是鲜活的,那就是汪曾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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