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丹顶鹤
2024年01月07日

黄州月下苏东坡

□陈寅阳

1080年正月初一,开封满眼繁华,东坡满腹凄凉。45岁的苏东坡,劫后余生,父子二人,向黄州去。如何定义此时的东坡?林语堂给东坡下了一个十分混合的评价。我辈学养不够,只能管中窥豹,不妨从东坡的自定义说起。这些自定义出自东坡在黄州创作的一诗一词一散文。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卜算子》,系东坡初到黄州所作,词中东坡自称“幽人”。此处之“幽”,当是幽居,甚或幽囚,并非幽隐。幽隐有主动隐居之意。此时的东坡乃是流放的犯官,“本州安置”“转押前来”,甫从人生的至暗时刻走出,称之为惊弓之鸟并不为过。只有到夜晚,在月下,独自走走。同期另有诗句为证: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月是缺的,桐是疏的,漏是断的,人是幽的,鸿是孤的,枝是寒的,洲是冷的。一系列排山倒海的意象,是凄凉,是惶惑,是恐惧,也有孤高。按照莫砺锋的说法,因文字而下狱的东坡,吸取教训,不敢乱作诗文,以免再被误读,再因言下狱。所以在黄州的东坡,作词明显多了。

《卜算子》中的东坡,幽人独往来,惊起孤鸿飞,寒枝再高,孤鸿不栖,宁待沙洲。此时的东坡,心态尚未平复,遗世独立,不落凡俗,怎一个“幽”字了得?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除去这首《东坡》,东坡又作了《东坡》八首组诗,东坡居士自此名动江湖。此处东坡把自己定义为“野人”。所谓野人,与“市人”相对,市人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野人地僻心远,“形容虽是丧家狗”,但有点自得,甚至自恋。与初到黄州愤懑苦恼的幽人相比,野人东坡心态发生了变化:似乎看透,放弃追逐,渐次平静。雨后的东坡月色清朗,尽管坡头路“荦确”,且享受这“无边的月色”罢。

拐杖是东坡人生舞台的重要道具。“曳杖”是拖着拐杖,还有驻杖、倚杖、策杖、驯杖、放杖。拖着拐杖,不疾不徐,不急不躁,慢慢地走。拐杖不时敲击地面,声音居然也是“铿然”。同年九月,《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有句云:夜饮东坡醒复醉……倚杖听江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次东坡是倚杖而立,倾听江声,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元丰六年,东坡到黄州的第四年,自许“闲人”,心态又有些许变化,由幽人的张皇,到野人的自得,到闲人的淡定。此处之闲,意蕴丰富。

首先,其身清闲。流放之官,“不得签书公事”。无公事可办的东坡,垦荒成东坡,造房名雪屋,烹肉为美食,私酿变美酒。也因清闲,才有大把时间读书、会友、写作、论道。这几年是东坡人生的低谷,却是创作的高峰。第二,其心安闲。东坡此时,气闲神安,充满闲情逸致。普通的秋夜,普通的庭院,普通的月色,在他那里,“目遇之而成色”。普通的朋友张怀民,因与东坡志同道合,不经意青史留名。第三,其实不闲。东坡是有政治抱负的。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就面临着独善与兼济的选择,闲人东坡的独善,并不掩饰东坡兼济的理想,所谓节制、淡泊、超脱、豁达,不是东坡的底色。他何尝愿意做一个“闲人”呢?

“人才难得,不忍终弃”东坡的宋神宗,终于起复东坡,此为后话。黄州五年在东坡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并不算长,但是这五年,月下东坡从幽人到野人到闲人,见微知著,颇有意味。15年后,东坡《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是重要时空转折点,非黄州,无东坡。黄州五年,奠定了东坡的人生态度,成就了东坡的艺术创作。东坡一生,起起落落,南奔北走,辗转漂泊,跋千山,涉万水,岂是“等闲”二字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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